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尾声 上. ...
-
德语课还是上到完,不过没有报德福考试,考试结束后,我短信给唐砚说没过,那些钱留着养老吧。然后取出卡,买了新的号码,对小城所有人都保密,在寝室我也只告诉了冯野。
那次的交流生名单很诡异,据说专业课优秀的前三位统统由于语言问题被涮下,两位专业课三流公共课和选修课一流尊敬师长友爱同学的乖宝宝开开心心拿到了名额,去了那个有红鼻子小伙子的国家。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有改变,值得欣慰的,是寝室损友错误解读了我的郁闷情绪请我上馆子吃了一顿。
我当然不会客气。
寒假里递了换宿舍的申请,开学一个月后通知单才下来,美其名曰公寓式,价格涨了三倍,人均居住面积仅仅为原来老破寝室的二分之一,立在拥挤的小间,对着三位风格迥异以标新立异为生存目的把画架长尺等作案工具铺满包括两盆架和床铺的偌大空间的新室友(我分配的床位鉴于地势较低临近门口成了类似巴尔干的重要战略要塞,完全被画具以及袜子牙刷艺术性?裸体女性照片等等匪夷所思的物品占领),我就处在歇斯底里症边缘了。
然而,我可以在极小的空间里像植物一样生存,换手机号,隐瞒新寝室的电话不是总坏而是根据天气情况时好时坏,完全的逃脱也是不可能的。
我真的弄不懂,得不到也不想要的东西有什么必要再去关心。这世上确实有很多类人,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和唐砚是一类人,只愿意按自己的思维方式解决面临的问题,自私和野蛮,可惜各自思维的方式却截然不同。所以,在两个月后的教室看到门口的唐砚,卫琦是不能了解唐砚的。
那天课正上到一半,我看见门口唐砚闪过的身影就恍惚起来,然后想起几天前才被换下的号码还在外套兜里,于是在雷达眼老师的监测中,取出放入手机。
我飞快摁上字:我很好,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发送。
下课后,他已经不在走廊。
我想在冷酷程度上,我们也不相伯仲。
大三开始,我和班里几个人因为成了翘课惯犯,进入了黑名单,看在成绩都还过得去,老师也网开一面,随我们实习赚钱,我们非常感激然后得寸进尺。
学费已经不是问题,我开始在意别的东西,买了IBM的本本,换了nokia最新款的N系手机,脚踩NB575,连灰兔子的形象也转型为抽雪茄穿阿玛尼的兔帮落难老大。
但我说不上对正在追求的生活是否单纯的喜欢。
通过网络的代理,可以在任何不和谐的网站看到被称为负面的真实新闻,而在所有敞开大门说着欢迎光临的国内官方网页则适合体验繁荣盛世的国民优越感,如同一个空间重叠着两个世界。我赚钱然后花钱,努力升级包装所有装备,衣服,护肤品,电子产品……我既厌恶这个比网络更虚伪的世界,又为它的物欲横流而着迷。
去董秦和唐砚曾生活的东部城市是作为满足我着迷的那部分生活而决定的,一家主客户为展厅和写字楼的反盗系统定制公司安排宿舍待遇也还可以,毕业后就去了,不过没想到私人公司做事风格竟然也那么程式化,很多方面刻板至极。
工作出色的缘故,大半年后我就负责了一个小组,但工作其实无聊透顶,key point就是讨好顾客,条条框框的潜规则俨然叫人透不过气,加班是家常便饭又总克扣加班费,客户也是一个比一个凶悍,又一个比一个门外汉,我每周末都去健身房打沙袋,不是为了身体健康而是为了心灵健康。
不过工作中也有缓解压力的时候,公司有三个group,我是丙组,甲组人最多负责的案子相较高级独占一间,乙组和我们挤在一间,乙组组长JIM是个ABC,体形极似小城出产的甜瓜,个小浑圆。此君性情耿直,思维直线,半点人情不通,在他的逻辑里,是非观念就像调试程序,运行错误,或者正确。我和他第一次冲突起因于一份两组合作的企划案,当时我赶程序一周只睡了七小时,他却在一个枝节问题上掐住不放,要修改就得返工,两方互不相让,发生了第一次激烈口角,据同事描述称场面很壮观气氛很热烈,完全不像两个长时间熬夜作战的家伙制造的气场。Case完成后我回去洗澡休息竟然觉得心情舒畅。以后每每在客户那里受气我就找茬和jim掰理,然后烦闷顿解,而争执总以他昏厥于我的歪理中告终。
那时也有很好的跳槽机会,我还是在那个无聊地方呆到了第二年,可能都是因为这个乐趣。
和Jim共事一年后,Jim的乙组碰上了难缠的客户,Jim和客户争执不下,搞砸了生意,那之后相同的事件又发生多起,虽然以前Jim的脾气也不好,现在的状态简直就像一只好斗的公牛。我也不愿意理他。在接连闯祸之后,Jim终于如愿以偿惹怒了boss,他被开除了。
令我感到吃惊的是,最感惋惜的人竟然是我,所有人包括他的组员都很兴奋的把Jim离开的消息四处传扬,通过邮件手机msn一切联系方法告知病假在家的同事或者男女朋友又或者大姨妈二姑表姐的那个不相干的谁谁谁。
日子又无聊起来,没了甜瓜没了消遣品。
Jim离开的晚上,老小子给我短信说,他和小风彻底分手了,我回了“哦”字。他没打我手机,多半在独自黯然神伤,我也不回电话,对于安慰人我没经验。时间是万能的橡皮擦。
晚上把剩下工作扔给副组长,我去阿曼尼鬼混。
阿曼尼很有名,实际上算不上多纯的gay吧,充其量就是gay比较多,风评也不好,鸡鸭泛滥,不过晚间的阿曼尼还是有魅力的,在眩目的灯光下,可以观察到城市夜间生存着各种各样有趣的生物,粗鲁又自以为是往服务生盘里扔美金的老外,打扮性感暴露来傍老外的女孩在黄头发间一口ABC,衣着体面的家伙在卡座间混吃混喝,舞池内外拥满了在震痛耳膜的音乐里和DJ一起疯狂扭腰的人群,还有比划着手指谈妥价钱的性服务者和客人……我不认为这个城市在堕落,但在每一个繁荣的城市里,在挤满了公交车,城市suv,进口小跑的拥挤车道上,总会行驶着这样一班堕落列车,时髦漂亮,风光无限。越堕落,越快乐。
我见到Jim的时候,他正在喝闷酒,大概是地点特殊和身为某种人天生的敏感,他看我有些尴尬,我会意,纵然意外。
“可以坐下?”我指指他边上的椅子。
Jim警惕的瞪着我,摇头。
于是我坐下。
“喝什么,我请你?”我说。
他不理我。
我要了一杯大都会,毫不客气的开口:“你真是笨蛋,有必要和客户吵架?”
“如果过来嘲笑我,就请离开。”他脾气正不好。
“我是过来嘲笑你,但我不离开。”我觉得射灯下五彩斑斓的甜瓜很好玩。
他显然有点醉了,一把抓住我的领口,周末吧里很挤,他身后老外的屁股把他的脑袋推挤到一边。
他转过头开始用纯正美音骂街。
我摇头:“真丢脸,嘿,别说我认识你。”
大概觉得自己失态,他左手握着拳头,怒气冲冲的喝酒。
“其实我有种感觉,也许你也不是故意,不完全是不能控制脾气,你确实不想干了,”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好像在等我说下去,“你最近简直就是进入了更年期。”
Jim瞪我:“有没有人说你嘴臭?”
“没有,”我斩钉截铁的否认,“我不喜欢和大多数男人接吻。”
过了一会儿,他回头看我,有点犹豫:“你难道……不是那个?”
“不,我是,”我看了看他有点外厥的嘴唇,虽然想到甜瓜汁有点恶心,也不是不能忍耐,“如果你想确认,我可以对你网开一面。”
Jim摇摇头:“不用了,我确认它很臭。”
我笑:“不过我的眼光很准的,不是吗?”
音乐突然变吵,他说什么我听不见,我对他指了指角落。
“我想离开这样的生活,”他拿着酒杯,朝拥挤的人群做了一个干杯的姿势,“Halloween套着南瓜头敲门要糖果,参加志愿者服务,和父母回国念书,大学毕业,工作……隐瞒性向。”
我也学他的样子玩笑一样冲人群伸出酒杯:“那什么是你想要的?”
Jim突然对我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其实我也不能肯定那是语言。
“听不懂吧,这是我在一位研究部落语言的教授那里学的,一个亚马逊流域内部落的语言,将来也许用得着,”他看起来有点自豪,“我从小就醉心于亚马逊,那里的原始森林,还有部落,人们的生活,文化。”
“开玩笑吧?”
Jim露出我第一次见到的暧昧的微笑,闭上眼睛,如同一个谈起老情人的甜瓜:“我为它着迷。”
我觉得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话:“毒蚊子,杀婴部落……老天,你要去做野人?”
好像我触犯了他的信仰,Jim以激动语气用那种古怪的语言在音乐的噪音中对我嚷了一通,但不肯告诉我含义。
我肯定他在骂我。
“有没有听过一个中国故事,有人花了九年的时间去山里拜师学习捕获龙的功夫?”
Jim迷茫的看着我,很久才明白我的意思。
我为倒将一军而沾沾自喜。
“有没有人告诉你事实,你其实是个bastard。”他杯子里剩余的调味酒几乎被甩出,Jim的更年期症状又来了。
我点点头:“绝对不算少。”
那夜后我再没有见过Jim,间隔他离开两个月,一个猎头给我电话,条件说不上好,查核公司信息后,我就提了辞呈,跳槽到一所外资企业,离开了愈发乏味的工作和如狼似虎的客户,一年后被派往美国总部。
环境更换,周围更没有认识Jim的人,于是慢慢地,此人就如同人间蒸发。但我并不相信他会真的进入亚马逊,我不相信梦想这东西。
四年后,我已经快二十九岁,在美国过上了稳定的中产阶级生活,单身,生活称不上富有也算富足。在圣诞节前夜,我在半条命上连续做战七小时准备下线打个盹,邮箱发出提醒音。
不是购物公司或者同事客户来的圣诞mail,主题是Amazon。
我以为被人抢劫后分尸掩埋的家伙给了我形同亡灵之信的玩艺,正文只有几个词“give me your adress”。
回信之后两个月,临近春节的时候,我收到了Jim寄来的包裹,包裹里是一本书,“God’s Garden——Amazon”,作者是Jim。
唐人街中国餐馆的香港人约我一起过除夕,我带着书去,因为对厨房公认的毁灭能力,大家忙活的时候我最好留在大厅。我开始翻阅Jim的大作。
归而总之,God’s Garden并不能拿做旅游指南,它实际上是Jim行走亚马逊森林部落留下的感悟札记,我有些吃惊那么一个脾气暴躁直来直往的家伙会如此感性。他在前言里说,梦想中的生活带来了快乐,在野蛮但纯洁的上帝花园中周游,感受她的危险和魅惑,他得到了克服万难的力量,这是上帝赐予的荣幸,是上帝奖励给真实生活之人的礼物。
除了文字,书中还有为数不少的图片,就图片的质量只能入中学摄影兴趣班的档次,却格外生动。按照时间顺序,照片中的Jim一点点变瘦变黑,气色很好,景色和生灵都像在微笑,而一些偷拍到部落残忍风俗的照片里,照片的气氛也随之寒冷悲伤。书的中后部,有一张他和一个穿着白汗衫的当地人的合影,之间手紧握着。这是书里唯一没有说明的照片。Jim此时的身材已经在连年累月的奔走中练就出具有美感的轮廓,让我有点后悔当时的有失眼光。当地人显然出自部族,下嘴唇穿入磨成锥形巨大的动物骨骼,看上去有点骇人。男子剃着板寸,胸口挂着像是工作牌的东西,皮肤黝黑身体强壮,对着镜头略显羞涩。Jim和部族男子站在一起相当怪异,但充满了幸福感。
连书没有寄来卡片之类的东西,书上也没有手写的留言,最后,我在后记里找到了Jim给我留的话:我在做野人,享受我的生活。
在酒宴和之后的守岁派对上,“生活”这个字眼就一直在我心口晃荡,我虽然觉得Jim是被解除束缚的疯子到了与疯人院无差别的荒蛮之地,仍忍不住生出嫉妒。即便飞黄又腾达,假使这不是我要的生活,又何其无足轻重?
但在我能对我的生活作出选择之前,有人已经帮我作出决定。
除夕喝了很多酒,好像做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老板娘之前和餐厅老板跳贴身舞之类的惊人之举。早上起来头很疼,用手机时在信箱发现昨晚癫狂之间传送的一条短信。
用在美国的号码发给了渐显生疏的号码。
“你正在享受你的生活么?你快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