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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意难平(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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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朔十年,三月十九,是个晴朗天,细白鱼鳞云漂浮半空,向天际远处荡去。
“洛夫人,翠微宫到了,老奴这就扶夫人下车。”
粗哑的声音里总不免透出一股苍老,是张德子在车帘外。今日清早洛谦上朝半个时辰后,朝阳刚露出一角,风铃儿就急急奔来,惊叫说:“夫人,宫里总管公公来了,说要皇上要宣夫人进宫呢!”
“不急,先喝碗粥。”我递给风铃儿一碗冒着甜丝丝热气的米粥,笑道:“进宫可是个体力活,还是吃饱了好办事!”
晾了张德子两刻钟,我才随他出了相府。当时洛文送我登的马车,他的脸肃穆得比张德子更接近花甲老人。
融融朝阳洒入车里,张德子挑起缎青帘子,向我伸出他保养极好的右手:“夫人小心些,老奴虽然孱弱,但还是可以扶夫人一把的。”
“多谢公公的搀扶了。”我浅笑,搭上张公子的干瘦手腕,踏出马车。车下放置了一个铺着云锦盖面的木墩子,踩在脚底柔软如云。
在翠微宫前眺望四周,极快地发现不远处的一队侍卫。我向那群侍卫的领首人招了招手,领首人黑瞳漠然地摇头,有一丝滑稽。略大的牛皮软甲穿在他的身上,随着摇动的脖颈,轻轻摆动,更像是一个机械娃娃。
“阿轩。”我轻轻叫着,他薄唇抿成一线。
张德子亦是望向那个努力挺起胸甲的少年,低笑道:“夫人不必勉强了,大皇子一向如此冷漠,总是与人隔着距离。刚才夫人马车进宫的那刻,大皇子就带着这群侍卫跟在后面了,却始终离着十丈远。”
风将他的衣袖鼓起,撑起略大的甲胄。我笑了笑,转身踏进了翠微宫的门口:“这小孩子大约不喜欢与人亲近,我看也就算了。”
张德子跟在身后,也是淡笑:“大概大皇子是怕夫人再遇上的危险事吧。”
微微一怔,我止了脚步,侧头向张德子笑道:“这过日子又不是演戏,哪能重复地上演?总该是有些新鲜的戏码才好看,公公你说呢?”
张德子低首引袖:“老奴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太灵光,好些年都不太听戏,怕是与夫人说不上什么新戏好看。不过老奴却还是知道宫里就数翠微宫最为清静。”
我与张德子都但笑不语,直直走入翠微宫。
翠微宫的梁栋造得是雅致清幽,可里面却是莺莺笑语一片。莫约十数个宫女嬉闹在一起,她们褪下了沉重厚锦,换上了春日艳丽罗衫,当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听说皇上待会儿要来,你个丫头片子就迫不及待穿了纱衫,真是大胆!”梳着灵蛇髻的宫女笑叱着,双手却是在挠一个犹带稚气的薄纱绿裙小女孩。“看等会婉贵妃怎么整死你?”
小女孩咯吱咯吱笑个不停,清脆如铃:“姐姐还不是抹了香油梳了一个时辰的发髻……”
“咳!咳咳!”张德子负手皱眉厉声咳嗽不止,“不好好干活,在大殿打闹成何体统!”
欢快聚在一起的女孩子们僵住,只瞧了一眼张德子,便如受惊般的金丝雀散开了,各自取了摊在地上的掸子,安静地打扫起来。
“夫人暂且休息一下,老奴去看看皇上何时下朝?”张德子躬身离去,跨出门槛时又扫视了一眼静静打扫的宫女们。
见张德子离去,隔着我最近的小宫女几乎是蹦跳地走过来,用好奇的水灵大眼盯着我:“你是什么人啊?为什么能进宫呢?啊,不会是调来管我们的司宾姐姐吧?”她就是刚才那个穿着绿裙咯咯笑的女孩。
“糊涂蛋!”梳灵蛇髻的略大宫女横过鸡毛掸子敲打在绿裙女孩头上。
“啊?干嘛老是欺负我?”绿裙小女孩捂住额头,呲着小虎牙,双眼滴溜溜地转,顺着灵蛇髻宫女目光追到我突起的小腹上,“司宾姐姐怎么可能大肚子呢?哦,想明白了,原来你不是司宾啊!”
“我说过我是司宾吗?”瞧着小女孩一脸的纯真,我不禁挑眉笑眯眯地反问。
她撇嘴,垂下眼:“不许猜测吗?”说着双手绞着腰间翠绿丝带,怏怏地回到长桌前,拾起一把小巧银剪,修理采下的花枝,大约是要插花。
她人小,手却极巧。几束鲜花只一刻钟便在她手心变化了模样,长短有序浓淡相宜,静静地绽放在洒蓝釉花觚上。
瞧着有趣,闲着也是无聊,我缓步走到她身边,浅笑道:“你心灵手巧,我跟着你学插花,好吗?”
“哼,自己去悟!”绿裙小姑娘皱起鼻子,还重重地一甩头,留了个后脑勺给我。
“多谢姑娘传授。”我径直取了她刚插好的花觚,拿到身前,自个儿细细地观摩起来。几支百合,几株兰叶,几根文竹,一个不漏地扫视一遍。
绿裙女孩回头,哇地叫开:“喂,你这个人怎么不声不响就偷走我的花啊?”
“刚才不是姑娘自己同意的吗?”我选了些大致的花,拢在掌心,然后对绿裙小姑娘很认真地说:“姑娘让我自己顿悟,所以我取花过来自己看,自己学啊!”
剪下多余的枝叶,将半开的百合在花觚边沿比划了一下。
“错了,哪有人将花剪得光秃秃的啊?”小姑娘跳脚着抢过我手里的花,自己忙起来:“要这样,这样做!”
鲜花依旧在她手下绽放,只不过才花开一半,女孩就靠近我小声问道:“你是不是见过皇上啊?”
“嗯。”我将手边开得正艳的桃花递给她。她随手一插,声音更小:“皇上长得好看吗?”
我往花丛里插了一支月季,叹道:“你将来如果有机会还是出宫的好!花插在瓶里,离开了土壤,活不了多久。”
绿裙小女孩僵楞了许久。
翠微宫里只有掸子与金柱轻撞的暗哑声。
“洛夫人,花插错了位置。”
清雅声音在身后蓦然响起,我立即转身拜下:“臣妇上官扶柳参见陛下。”
殿上彩衣宫女们纷纷跪倒:“奴婢叩见陛下。”
“平身,张德子扶洛夫人起身吧。”
张德子双手搀着我起身,五个半月的身子动还是能动,只是比不得平常利索。当我抬眼时,皇甫朔已移步到了花觚前,他额头微垂,似乎在默默数着花瓣。立站一旁的绿裙小女孩正睁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皇甫朔的侧脸瞧,咬着下唇,满脸的失望。张德子却是横着老脸,忙挥袖不停,赶小姑娘快点离开。绿裙女孩皱鼻呲牙对张德子做了一个鬼脸,又瞪大眼盯着皇甫朔。
“是不是觉得朕那么老,很失望?”皇甫朔突地转过头,淡笑着问了小女孩一句。
小女孩惊呆后又很诚实地点了点头再摇头:“皇上不老,只是看起来很老。”
皇甫朔静默了一会儿,轻轻转身又侍弄起花草,低叹:“张德子放她出宫回家吧。”
“奴才遵旨。”张德子黑沉着脸,将还处于混沌状态的绿裙小姑娘强行拉离了翠微宫。打扫的宫女们也陆续离开,整个大殿就只留下了两个看似得力的宫女。
“桃花放错了位置。”皇甫朔细心地扒开花丛,极轻地取出我刚才插入的桃花:“这束花以百合为主,桃花脂粉过浓,坏了清雅。”
“皇上学过?”
“以前闲暇时试着跟真妃学过,不过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皇甫朔又抽出月季:“插花也有主次之分,犹如君臣,不能将两朵主花放在一起,否则迟早是要闹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