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胭脂碎》蔓凉

79、玉生隙（四）

　　天朔十年，三月十五，长桌上的定窑莲花缠枝细口白瓷瓶里插着几枝刚剪下的桃花，花蕊处尚缀着春露。
　　“夫人，还是让风铃儿来做吧。”风铃儿手脚麻利地抢过我玉杵下的瓷盆，自个捣着桃花瓣噼啪噼啪作响。
　　取了身边素帕，我低首将玉杵上残留的桃花汁擦拭干净。雪白锦帕沾了艳红，倒似泼墨晕染的，别有一番情趣。“是怕我笨手笨脚，做坏了你的桃花胭脂吧？”
　　风铃儿又抓了一把新采的桃花瓣洒入瓷盆，只用石杵轻压几下，鲜汁立即涌出，芬芳花香弥漫。她冲着我甜甜笑道：“哪里？风铃儿怕夫人的胭脂做得比我好，那些小丫头以后就只缠着夫人，不肯理我了！”说着她熟练地取来棉布，细细地过滤起桃花汁。
　　鲜艳饱满的汁水一滴一滴地挣扎过纯净棉布，落进冰雪般的玉碗。
　　空气里的花香过浓，有些腻人了，我顺手推开雕窗，眼角瞥到隐在青翠树枝里的灰白院墙角：“风铃儿，是不是到了巳时？”
　　“嗯。”风铃儿又滤了一遍桃花汁：“夫人等人吗？”
　　我瞧着檐下水漏，淡道：“昨天不是很舒服，就让流苏传了一个信，请医邪过来替我把脉？”
　　“哇，医邪？”风铃儿停下了她忙不迭的活，眼眸明亮：“是不是人称邪面神医的莫当归？坊间传闻那可是个神人，专门和阎王抢人的如仙公子！”
　　“邪面神医？如仙公子？”我不惊奇，就是忍不住低头轻笑。他要如仙，龙傲天就是春风满面了！
　　“对啊！听说他一笑倾城呢？当年浮白山庄的大小姐只看他低首微微一笑，多年的心悸病便好了。”风铃儿一双水灵眼眨巴眨巴的，“夫人，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的那样丰神俊朗啊？”
　　我垂首笑了一会儿，才道：“你真想知道不如自己去看吧，大约就在这个时刻他要来的。”
　　风铃儿呼啦跑了：“夫人我去大门请医邪公子过来！”她飞扬的发丝末梢上金色阳光不停跳跃，青春气息溢满整个身体。
　　屋子里顿时空荡下来，这个时辰流苏通常在院子外练剑，我瞧见桌子上滤了一半的桃花汁，便展开了棉布，继续滤汁。
　　门口处咯吱轻响，春风又多了几分荡入屋中。
　　没有回头，我拧紧了棉布条，最后的几滴桃花汁落入玉碗。“流苏吧？铜盆里是刚才倒入的滚烫开水，现在大约温热了，你自个拿布巾擦擦脸……”
　　“不是说前天受了惊吓，身体不舒服吗？”
　　那么多字的话，绝对不是出自流苏口中。我拭干手指间的桃花汁，才微转回头。素衣女子如莲，浅淡阳光映在她的周身，衣角边缘处似乎轻地透明了。
　　她眉心轻蹙，我浅笑盈盈：“真姐姐怎么不派宫人前来通报呢，我也好做个接驾的准备？”
　　“昨天听说你在城外受了惊吓，病得不轻。我连夜向皇上求的特许，急急赶来，却不想看到的是你调弄胭脂。”真妃莲步轻移，襦裙百褶微荡，如水波起伏。
　　“后宫流言蜚长，真姐姐也会相信？”我低眉浅笑，上前两步关了门。院子里站满了长乐宫的侍卫与宫女。“前天我与霜铃设计动了苏婉的手下，我染疾这条消息怕是从昭阳宫里流出的吧？其实，她也只是想借此缓一缓，如果我同长乐宫有一丝联系，他就会有所怀疑，我在外再想行动会更加不便……”
　　“扶柳，上官扶柳！”真妃清丽面容突然含霜，厉声打断我的话：“既然你选择生下孩子，为什么不安安静静地安胎？为什么拿怀的孩子不当回事，为了杀区区一两个奴才竟以自己为诱饵，不要命了吗？”
　　望着真妃轻微抽搐的唇角，我缓缓跪下：“扶柳知错了，不该让真姐姐担心。只不过这次行动并无任何错误，错只错在结果！第一，让苏婉奴才活着跑掉了，第二，李村烧毁，没有留下一丝证据……”
　　“执迷不悟！”真妃断然疾挥广袖，踏上矮塌，转身挺腰直坐，绣金广袖铺展开，气势浩大。一向温婉的真妃竟是眼角厉光湛然，对我狠道：“爱跪就跪，我等你跪到清醒！”
　　如同疾风暴雨般，很快屋子里恢复平静，我只跪着不语，真妃侧身坐着胸口微微起伏。
　　“当世间有密不透风的墙吗？苏婉和九皇子的事，我在长乐宫会一点也不知道？”真妃淡淡叹息着，如玉纤细脖颈上的青筋轻跳：“因为有些事揭穿了也是没有徒然！换天下的只有阳谋，没有阴谋——”
　　我抬眸瞧着半侧容颜掩在锦帐后的真妃，她不婉约，冷静地惊人。
　　“十年豪门，十年深宫，我从未干涉过朝政，但也看透一点，掌控乾坤的人都是掌控实权的人！如果一个人他能掌生杀，那是因为他的强大，而不是他的阴谋。阴谋可杀人，却不可保你稳坐高位！”真妃静静地说，她唇边的纱帐轻微飘动，“扶柳，所以即使你推出接生婆指证，她苏婉也一样可以矢口否认。一个平民的满口真话是抵不过贵妃的一句冤枉的……更何况整个大理寺我们没有一个人……”
　　指尖冷冰，划过我的胸口，轻颤着取出一直带在身上的万言书。双手将万言书高举过头顶，我垂下头，似乎那薄薄一册页有千斤沉重，大声朗道：“上官扶柳甘为万民请愿！去年黄河决堤，至今仍有无数两岸百姓无家可归，饥不饱腹多有饿死之人。现以百名孤儿之名，上书请圣恩！”
　　“扶柳，”真妃惊怔地快速立起，“你这是干什么？干涉朝政？”
　　我扬起脖颈，直盯着真妃不解的眼，字字抑扬：“正如真姐姐刚才所言，权势是根本，所以要做的事也在含元殿前，而不是深宫之中！”
　　“你确定？”真妃清音发颤。
　　我眼眸下垂，目光落在了突出的腹部，那里不久前有生命轻轻地踢了一下。“请真妃将此万言书代转皇上！”
　　寂寂沉静。
　　似乎只是一瞬间，似乎又是漫长的一夜。上方有淡然坚音：“我会上禀皇上的。”而后素裙掠过眼前，脚步声远去，“扶柳，如果决定了就不要后悔……”
　　恍若是千年的哀叹，待我慢慢起身后，回望之时，院落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时时都在的明媚春光。
　　“夫人，神医公子来了。”风铃儿甜笑着进来，她的身后跟着神情冷淡的医邪。
　　我坐到软榻上，扬眉问道：“雨蕉呢？”
　　“我的医术比她更好。”医邪淡淡坐下：“把脉吧。”
　　伸出右腕，又极快地收回，我浅笑：“可我不需要你看病！”
　　“哦，”医邪平淡一应，转头对风铃儿敛容道：“请姑娘帮我取来笔墨，我直接开药方。”
　　风铃儿一愣随即就是崇拜眼神，在屋里兜转一圈：“莫公子稍等一下，宣纸恰好用完了，我立即去库房取上等纸张来。”说完就迫不及待跑了。
　　“我也来开一张药方。”我笑了笑，“明天去霜铃那里领一万两，专门替那些灾民免费看病，雨蕉会喜欢的。”
　　“不去！”医邪干脆拒绝。
　　“为什么不去？”我拢着袖口，慢散地说：“医者仁心，碰上大灾你就忍心看着那么多人死去吗？”
　　医邪亦是不经心地说：“第一，我医者不仁心；第二，我从不为他人做事，拿你的钱给灾民看病，就是劳累我自己替你争清名，这事我不做！”
　　“怎样才肯呢？”
　　“怎样都不……”医邪摇着头忽然停下，目光炯然望着我佩的玉坠子，顿了一会儿，才叹道：“好吧，给我玉坠子我就做。”
　　我解下翡翠玉坠子，握在掌心，淡淡摇头：“这个不行，换个其他的，我都能满足。”
　　“就它借我三个月。”医邪唇角上扬：“如果不愿意的话，也随你意。”
　　窗外台上雀儿叫的正欢，我与医邪静坐。
　　很久，医邪漫漫笑道：“我没时间陪你耗了，你一个玩这种危险事吧！”
　　“哪有危险？”
　　“不要告诉我真有这么巧的事，丞相上朝时真妃来去匆匆，然后又假仁假义给灾民找人看病……”
　　“好！”我蹙眉摊开掌心，玉坠子翠色欲滴：“你要用玉坠子干什么？”
　　医邪取了玉坠子，放在阳光下又眯眼细细瞧了一阵子，回首无比认真道：“保密！”随后便大步离开。
　　我怔了好一会儿，直到风铃儿拿着新纸跳脚大叫：“神医公子怎么一声不响就跑了啊？”

作者有话说

　　终于算是填补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