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阳光刚刚好》陆僖野

7、07

　　老魏有同学在T大任教，小也小时候常随老魏过来玩，对校园景致不算熟悉，倒也不陌生。

　　姜崇刚从实验室出来，领着小也去了学堂路上最近的一处食堂。

　　已经过了饭点，二楼的学生餐厅空荡荡的，见不到几个人影。

　　姜崇点份炒饭，就近在窗口不远处坐下，方便取餐。

　　小也坐他对面。

　　从碰面到被他一路领过来就餐，不是跟在他身后，就是走在他身侧，这下，算是两人都彻底静下来，正式面对面会晤了。

　　姜崇落在她头发上的目光，令小也心跳得发慌，十几个小时前佯装的镇定眼下全部打水漂。

　　小也抿着唇，眼睛小幅度地四下乱窜。

　　余光里，姜崇双手抄兜，靠在椅背，纹丝不动地瞅着她，仿佛她不说点什么，他会如此沉默着，瞅到地老天荒。

　　男生和女生之间可真要命，一旦触动不得了的心思，不表明心迹难受，戳破窗户纸后还难受。

　　“你——”

　　“坐着等会，我马上回来。”姜崇起身，拾起摆在桌上的手机，往她身后走去。

　　小也跟随他回头，看他停在自助售卖机前，一番操作后，弯腰在取物口提了盒豆奶回来。

　　本想在他转身的前一秒收回视线的，可她没有。

　　明明在他一步步折回的注视下，眼睛都没处摆，也没有早早将脑袋拧回来，避开他。

　　姜崇从她身前经过，把豆奶盒子搁在她面前。

　　“热的，喝吧。”

　　“那你呢？”小也抬手一碰，感受了下纸盒子的温度。

　　他在她眼前坐下，随手又将手机撂在桌上，只是这回他没有再插兜，看她傻愣着，长手一伸，抽走豆奶，剥下固定在包装上的吸管，撕下包裹的塑料膜，吸管插.进锡纸小孔，推回去，挨近她手边。

　　“我不渴。”

　　小也微微蹙眉，很是未雨绸缪：“可是你待会吃炒饭会很干。”

　　“到时候再说。”姜崇黑润的眼睛里漫上笑。

　　小也不自在地低下头，双手没处放，干脆都用来捧着热豆奶。

　　心里全都是：天呐，他昨晚也是这样笑的吗？

　　其实他的性子算是偏冷的，认识两年多，也不是说不会笑，就是笑得没这么……呃，柔情。

　　小也脑袋空茫，想也没想地一口咬住吸管。

　　温热的液体滑上来，进入口腔，甜的，和昨晚的纯牛奶一样甜。

　　她有些回忆不出过去他在自己面前是如何笑的了，模模糊糊记得的，都是他往常清冷端肃的样子，经常像是有很多话想和她说，却又只是看着她，半天不说一句。

　　这样一想，突然记起昨晚生出的一些疑惑。

　　或许更准确点，是关于他何时喜欢自己的困惑和好奇。

　　吸管咬在嘴里没放，小也保持低头的姿势，掀开眼睑，眼珠上瞟望向他。

　　从她开始走神，到喝起豆奶继续神游，姜崇的目光没从她身上挪开过一秒。她悄悄这一望，被抓个正着。

　　小也的第一反应是躲。

　　眼珠刚往旁边一转，顺势落到桌面，姜崇低着下颌勾唇，随便挑了个话题，缓解她的局促：“中午怎么样，面对那么多人还应付得过来吗？”

　　“还行……”感触实在太深，话匣子打开，忍不住抬头，“你不知道，一屋子都是长辈，话题全围绕在我身上，我除了笑，连话都不会说了，别提多尴尬。”

　　小也皱皱鼻子，正想说“你奶奶给了我一个大红包”，窗口那边在喊：“青椒肉丝炒饭好了。”

　　眼前人影一立，走了过去。

　　空空的椅子，唯有一只手机横躺在桌面，证明这里是有人的。

　　小也看着手机边沿的金属按键，脑子有点空，罪恶感再次莅临，措手不及。

　　姜崇取完餐回来，看见她捏着豆奶盒子在发呆。

　　餐盘嗒地一声磕在桌面搁置，她才有所回神，先是扫了眼冒着热气的一盘炒饭，然后抬眼，看他入座。

　　小也心情挺微妙：“姜崇……”

　　“嗯。”他在看她。

　　小也眼珠一点点上移，对上他的眼睛，茫然清楚写在她的脸上：“你说……我们这样对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可他却丝毫未面有疑惑。

　　桌上的炒饭喷香缭绕，他将餐盘往右手方一推，离远了些，在两人中间留出一方空地。

　　小也懵懵的，看见他将手机放到桌面正中央，那只手并未离开，按在机身上没有动。

　　“这是我们原本的距离。”

　　喔，懂了。他在给她做演示。

　　如此想着，手机向后，以她为参照物，突然搁远。

　　“他们结婚后，我们的距离看似近了，其实是这样。”

　　没错，表面近了，实则隔出一道鸿沟。黯然的心情愈发浓厚。

　　目光从手机挪到她脸上，他瞧着她的眼睛：“明白吗？”

　　小也发了会怔，点头：“我明白，可是……”

　　“没有可是。”他神情磊落，仿佛他们当真毫无阻碍，长辈的结合不影响他们分毫，“法律有规定，我们之间不可以？”

　　指腹在豆奶盒子上无意识地摩挲，她一瞬不眨地看着他，心猛烈地撞着胸口，完全未经思考，也完全不想费神去思考，迫切地问出昨晚就想问的话：“我每回主动找你，你心里其实都是高兴的，是不是？”

　　话题跳跃太快，姜崇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

　　他微微别开眼，低了低下颌，耳朵泛起一层浅红，不太好辨别，半晌，勾唇嗯了一声，没隐瞒。

　　小也抿唇，忽见他眼眸一掀，又望向自己：“你令我一度很焦躁知道么。”

　　眼瞳睁大，是吃惊的表现，同时还有几分羞臊。

　　她嘴巴张了张，想嘟哝“我怎么会知道”，姜崇却看着她，罕见地露出无奈的神色：“找我的话题永远都是竞赛，我也不好自作多情，往其他方面想。”

　　“怪我咯。”她讪讪咕哝了一句，掩饰性地低头喝豆奶，脸颊温度急速上升。

　　可想想又有点委屈，牙齿一松，抬头：“你难道不应该反省一下？”

　　姜崇的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下。

　　小也红着脸，视线撇开，盯着二楼的窗户。

　　叶子落尽，剩下光秃的树干。阳光斜进室内，光影斑斓。

　　她撇嘴，看着虚无的一处：“明明喜欢我，却总是让我主动，说得过去么。”

　　情窦初开两载，没经验，更没段数，在喜欢的人面前全然是最真实的反应，连脸颊发烫都会想着遮一遮，不让他看见，嗔怪他一句更是没法目光直视。

　　她把头转过去，姜崇就看着她的侧脸，从眉端到鼻尖，再到嘴唇，眼眶下淡淡的黑眼圈也看得仔细，像看不够似的，两年了，没一次看够过。

　　其实她不知道，书店里的相识就是他主动的，两次文艺汇演也不是学生会没有合适的主持人选才找上他，私下他颇费了一番心思，竞赛之余空出时间配合她彩排，更是令老师和教练都偏头痛。

　　他知道她一有空闲就往科技楼的阅览室里钻，也知道一周总有两天，她会在固定时间去一次校图书馆，一次是借阅，一次是归还。通过一周一本课外读物的大体频率，他还认真推算过她的阅读速度。

　　她以为的所有巧合，都是他不动声色的主动。

　　然而这些事，他不打算告诉她。

　　“是说不过去。”他诚诚恳恳地认，伸手覆在她的手背。

　　小也一惊，偏眸，对上他微扬的眼梢。

　　“再错也让你知晓我的心意了，现在拨乱反正，我不愿意，你愿意吗？”

　　手心是温度渐凉但依然暖手的热豆奶，手背是他温热的体温，像是两面炙烤，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麻僵僵的失去控制力。

　　“你……你快吃饭吧。”拿下巴点了点，小声，“再不吃就凉了。”

　　一到他面前就成了怯勺，小也心中懊恼，可也没办法。

　　心怦怦跳得厉害，姜崇手还没移开，依然盖在她手背上。

　　眼角余光，他似是笑了，小也打心眼里喜欢看他笑，无意识地就又扭头去看他。

　　四目相对，彼此眼里漾着对方的影子，情意缱绻蔓延，有些话不用说，谁都明白。

　　“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她没忍住。

　　这个问题，说起来有些久远。姜崇没说话，收回手，将盘子推回来，拿起餐勺。

　　看样子是要开吃，拒而不答？

　　“喂。”这次换小也想也不想地捉住他的手，纤细的手指擒住他的手腕。

　　姜崇低眉扫了眼，唇边勾动一抹弧度：“是谁说再不吃就凉了，现在又不让吃了？”

　　小也噎住，握着他的手，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

　　你还是不要笑了。她心说。

　　他一笑，她心里的湖水就泛滥。

　　僵持几秒，泄气地放开，“爱说不说。”

　　小也捧起豆奶，用力咬吸管。

　　姜崇揣度她的脸色，手里捏着勺子没有动，还保持刚刚她抓住他时的姿势。

　　咬着咬着，小也眼睫一抬，望住他，眼底划过狡黠的笑，像抓住什么把柄似的，自己突然想通了：“你是不好意思说对不对？”

　　是吗？姜崇在心里问自己。

　　他不吭声，小也当他是默认：“好了，我了解了。”

　　手肘支在桌上，悬空捧着豆奶，美滋滋地喝到底，空盒的嘬吸声响在空气里，第一次觉得如此动听，像心花怒放的回音。

　　她窃笑的小表情都表现在脸上，姜崇瞅在眼里，低头一笑，没解释。

　　倒不是说不出口，只是事情本身匪夷所思了些。

　　如实告诉她，她还在读初中就被自己悄悄盯上了，她大概会十分不可思议。

　　那年姜崇刚升高中，秋季运动会报了短跑和跳高总共三个项目，100米和200米的初赛时间在同一天下午，两项都结束，已经请好假，他换下钉鞋只身回教室，收拾好东西，去培训班上课。

　　从教室下楼，走的是靠近车棚的最西边楼梯。

　　刚从楼梯上下来，听见班主任魏思远的声音，在楼梯口的拐角处不知在训斥谁。

　　“我给你请假是让你在家好好休息，谁让你跑这儿来的。不是刚好被我碰到，你就这样病着跑操场上吹冷风去？烧不想退了？”

　　“我好奇嘛。”女孩的声音沙沙的，感冒的原因有点哑，“您总在我耳边提那个姜崇，平时要上学，又没机会见他，难得病了一回，我就想来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让您现在见天儿拿他刺激我。”

　　“哟，不得了，天底下还真有人能刺激到你？你老人家的座右铭不是‘知足者常乐’吗，怎么，终于开始认识到学无止境了？”

　　“您就臊白我吧，恭喜您，您的目的达到了，我还真想看看到底什么人成绩好得呱呱叫，长得还惊天地泣鬼神的，您为了刺激我，把人都夸成神了，我能不好奇么。”

　　“去，滚回家去，再好奇也没你这么不让父母省心的。”

　　“一眼，就一眼。”女孩和父亲拉拉扯扯打商量，“爸，您就让我看看他行不行，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成绩和长相成正比的男生呢。”

　　“让你见到还得了。怎么着，你还想早恋不成？”

　　姜崇走出楼梯口，教学楼外的校道上，魏思远扯着女孩的胳膊，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我人都来了，看一眼怎么了？”

　　魏思远停下脚步，居高临下打量她：“真这么想看？”

　　“昂，您给吊起来的胃口，您看怎么着吧。”

　　女孩侧过脸，风吹着她额前碎发，荡在空中。鼻翼小小的，侧脸弧度柔和清丽，脖颈一仰，拉出纤长的一道颈线，高高扎起的马尾在背后轻轻晃了晃。

　　“这么想看，中考自己考进来。”魏思远的语气不像在开玩笑。

　　姜崇单肩挎着包，微怔。

　　女孩明显也愣了：“凭什么啊，我才不要考到您眼皮子底下来。”

　　“是不要考，还是根本考不进来。”

　　魏思远在教学上也擅长使用激将法，姜崇轻笑，作为挂在他们嘴边的当事人，心情很是奇妙。

　　他手里勾着车钥匙，立在原地。

　　女孩有点生气的样子，跺了跺脚：“爸，您这样可就没意思了。”

　　魏思远不为所动：“你就承认吧，你啊，没本事考进来。”

　　“我要是考上了呢？”女孩头颅高昂。

　　“考上了就能常常看到你想看到的人，就能知道，你爸我到底是不是在骗你。”

　　“搞笑，我又不是非得见他。”

　　“那随你，你爱见不见，爱考不考。走，跟我回家去。”

　　姜崇目送一双背影走远，往后的日子，看到魏思远就会不由自主想起这天下午，有个女孩发着高烧偷偷跑来学校看他，被她父亲撞个正着，强扯着拎回家的画面。

　　时间久了，就像有个烙印在心里，提醒他：班主任的女儿是不是快中考了，哪一年中考，今年？还是明年？

　　他连她的模样都没看清，却莫名其妙始终记得她。

　　暑假一过，他升入高二。

　　某天，物理课堂。

　　物理老师和他们自我调侃：“你们魏老师的女儿在我班里，成绩那是数一数二。尤其是数学，中考满分进来的。生物上讲遗传，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儿子今年初二，每回看他的物理试卷，我头都要炸……”

　　他逗趣的语气，引得满堂哄笑。

　　姜崇在众人的笑声中，转着笔，上下眼睑轻碰，奇妙的心情久违地又一次降临。

　　她真的考进来了。

　　不管是否因为他，都令他感到愉悦。

　　不久后。

　　办公室里，女孩扒在门边，探进一双灵动的眼睛。

　　冷不防与她目光相触，他心头划过一丝异样。

　　直到魏思远回头看了眼，蹙眉：“怎么放学还不回家去？”他看着已经剪了短发的小姑娘吐了吐舌头，迈步进来，挠头憨笑：“我没带钥匙……”

　　那一刻，记忆里的影像与现实重叠，他终于看清她的模样，秀气玲珑的五官，极顺他的眼，就像奔着他心仪的长相幻化而成，可他清楚，自己从未对异性有过任何臆想，根本无从心仪之说。

　　前脚她刚走，后脚魏思远简单总结两句，急着去开会，放他们离开。

　　他借口有事，教室都没回，直奔校门而去。

　　那时想法尚还模糊，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尽管同校，可见面却很难，开学已有两月他才再看见她，再相见谁知又会是几时。念头一旦产生，全然变成感情上的愣头青，只知机不可失，想认识她就要把握住机会。

　　好在她晃晃悠悠地闲庭信步，被他幸运追上。

　　隔着一定距离，跟着她，看她手里晃着钥匙，脚步轻盈，书包在背上一甩一甩，心情也连带受到感染，十分轻松。

　　她走进书店，他便也进去。

　　如此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相识。

　　“我叫魏小也。刚刚就是我去拿钥匙的，你还记得么。”

　　魏小也。

　　“嗯。”他面色如常，指腹压在书面微微用力，“姜崇，魏老师这届班上的学生。”

　　你问我什么时候喜欢你，天知道是什么时候。

　　……

　　那天临走前，姜崇送她到公交车站。

　　他个子高，并肩而立衬得她很是娇小。她踮脚试了试，发现还是不够，不够以后接吻。

　　她被突来的想法惊住，脸颊滚烫，扭过身去假装看公交线路牌，再不敢回视。

　　不光脸红，耳朵也快速爬上颜色信号，青天白日的，碰巧耳边编了发，没能遮住，姜崇立她身后，瞧得分明。

　　耳垂薄薄的，红红的，过分抢眼。

　　姜崇眼神一定，很想捏一下。手抬了抬，最后还是忍住了。

　　昨晚以为她是胆大的，今天一见，女孩子面对感情生来的羞涩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还是不要频繁惊到她。

　　慢慢来。

　　他也同样没经验，感情发展也是在摸索中前进，但他是男人，再如何摸索，都应该稳妥为重，力求做到更好才对。

　　到最后，连想摸她头的念头都打消了，只是看着她有一阵没剪的头发，在她背后迈近一步，由衷地说：“等高考结束，把头发养长吧。”

　　小也一愣，回头：“你喜欢长发吗？”

　　“长短都好。”

　　小也用挑眉的方式表达出不解。

　　姜崇低头，微微一笑，额前的短发滑落，盖至眼眉以上，瞳仁漆黑，一眼望不到底，如一汪潭水，静而沉，却又因为露天，映着丝丝缕缕的天光，华彩昭彰：“看久了你短发的样子，想再看看你留长发。”

　　小也心里麻麻的，眼睛连番眨动，轻轻地勾唇应道：“好啊，也不一定非得等高考，现在就可以留。”

　　“不急。”姜崇在她脸红心跳地注视下，眼眸深黑地静静看着她，“目前还是以方便为主。”

　　小也是中考前剪的短发，之后就没再留过，确实是为了省事方便。

　　她抿唇嗯了声，这样近地对视，让她很想躲开，可她知道是害羞在作祟，便想着努力克服。

　　轻咳一声，眼睛没挪走：“姜崇。”

　　两个人互相看着，大庭广众的，站台上有人悄摸投以关注，小也背对着，没看到，可姜崇留意到了，不过他没在意，嘴角带笑，应了声。

　　小也现在是真怕他笑，尤其近距离地摄入眼底，心脏是真真受不了。

　　喉咙干咽了一下，指尖在下面试探性地触碰到他的手指：“公车还没来，我想先牵一会手。”

　　眼神透亮直白，要求提得坦荡荡，就是有点臊得慌，脸红得像涂抹了一层番茄酱。

　　姜崇目光沉暗，予以沉默。

　　这下，小也越发臊了。

　　姜崇还是没说话，他用行动代替语言，捏住她的指尖，一点点地，将她整只右手都包在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