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那女孩对我说① ...
-
1997年，京海，旧厂区。
入夏后不久，气候就变得炎热难耐。
直到天色黑透，这才有了几丝凉意。
高启强正在天台上晾衣服，楼下忽然响起尖锐的喇叭声。
他低头俯瞰，路口的杂物棚旁停了辆小轿车。
就在望过去时，喇叭声又响了起来，像是和他打招呼。
借着微弱的光影，依稀可以辩出车型。
他迅速盘算了一遍，在京海开得起这种车的人，不是他能认识的，许是误会了。
在他弯腰拎起件校服拧水时，楼下的小汽车第三次摁响了喇叭。
泥人还有三分气，何况他正血气方刚，当即丢下晾了一半的衣服跑了下去。
他冲出楼梯时，主驾驶这边的车门正好打开，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女款款走了下来。
她身上带着股幽冷的香气，极淡极薄，却又沁人心脾。
在这样一个暑气刚退的夏夜，高启强鬼使神差般想到了鱼龙混杂的菜市场，那里永远遍布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味。
他忽然有些自惭形秽，明明是自己气势汹汹来找人理论，可一时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少女双手抱臂，悠哉悠哉地踱了过来。
她青春姣好的面容从阴影里显现出来时，高启强愈发怔忪。
她虽打扮入时，衣着清凉，但气质很端正，有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持重，其实他并未看清五官，也只看到一个轮廓而已。
他深吸了口气，硬着头皮走上前，有些拘谨地问：“打扰了，小姐，刚才是你按喇叭的吗？”
她点了点头，用无所谓地语气嗯了一声。
“那个……是这样的，我弟正在房间做功课呢，我妹刚睡着！”他回过身指了指楼上亮着灯的窗户，解释道：“主要是我弟马上要中考了，每天都复习到深夜……”
“你弟……高启盛嘛，我知道，这么多年还没上高中？”她嗤笑一声，漫不经心道。
高启强有些傻眼，搜肠刮肚怎么也想不起来眼前这人是谁。
“我，婷婷，强哥你真不认得了？”少女指了指自己，笑得前俯后仰。
高启强目瞪口呆，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比广告模特还漂亮精致的女孩，竟是他找了好几年的人……
“婷婷，真的是你？”他一时激喜交加，有些手足无措，因她已不再是记忆里那个小女孩，他自然不好拉拉扯扯，只是语无伦次地问：“你去哪里了？这几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那时候一声不吭就走，我们都担心坏了。这才几年啊，怎么都长成大姑娘了？现在个头跟我差不多高了，小兰看到得羡慕死……”
“你也不看我穿多高的鞋，能一样吗？”她忍着笑，跺了跺脚道。
“回来了就好，快，快跟我上楼去，小……兰看到你肯定高兴。”他兴奋得难以名状，脸上热情洋溢，“晚上刚买的瓜，可甜了，这会儿正冰着呢，走，快上去尝尝。”
“小兰那会儿才多大？哪里记得我？”他的热络丝毫没能感染到她。
大约是想到了不愉快的过去，她声音里的笑意也消失了，语气平静得有些淡漠，“我就不上去了，替我向他们问声好，就说我正好路过。”
高启强的心情一下降到了冰点，他叹了口气，愧疚地低下头道：“婷婷，四年前……真是对不起……”
“这说的哪里话？你怎么会对不起我呢？要不是你好心收留，我可能活不到现在。”她笑着拍了他一把，满怀感激道：“我要是瞎记仇，就不会过来了。”
高启强心里升起了一丝希望，忙抬起头道：“哪有到门口了不上去坐坐的道理？你要是不想见到小盛，我不喊他就行了。”
“强哥，我不是这个意思。过去的事也不能怪小盛，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话他没说错，当时你的确没有能力照顾我，而我们非亲非故，我也不该拖累你。”
她坦荡的样子让他愈发愧疚。
“养两个和养三个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多副碗筷罢了。只怪我不小心，到底没能帮到你。
**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高启强才十五岁。
有天夜里跟着学做生意的长辈去拉货，途中遇车祸封路，直等到天快亮才通行。
卸货时，他第一个跳上车斗，掀开帆布后，竟看到一个女孩从角落的海鲜桶冒了出来。
他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惊跳起来。
女孩拼命地朝他使眼色，示意他别出声。
她浑身湿透，白皙的脸庞沾着亮晶晶的鳞片，在熹微的晨光中，就像童话里的小美人鱼，丝毫不觉得狼狈。
“你是谁？”高启强疾步走过去压低声音问。
女孩掩面抽泣，泪珠大颗大颗地从指缝滑落。
高启强想起了妹妹，不由感到一阵揪心。
他决意替她隐瞒，卸完货后将她藏在空桶带回了家，她的颈侧有割伤，被污水浸泡后已经发炎。他提出报警，她拒绝，他要带她去看医生，她也拒绝，只托他买了药。
“我遇到了车祸，这是翻车时安全带割伤的，不要紧。”她语气平静地不像个孩子，“我爸死了，我在警察到场前逃了出来。”
“为什么要逃？你多大了？”他听得一惊一乍。
“我妈得了绝症，我爸借高利贷给她治病。人没救回来，还欠了一屁股债，所以才带我跑路。现在他死了，我不逃留下来等着被卖？”她对着镜子擦药，动作娴熟地令人心疼，“我十三了。”
高启强哑口无言，他十三岁辍学养家，也算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这样古怪的人还真没见过。
而且，她居然也十三岁，只不过他面对的是生活的艰辛困苦。而她则面对的是惊心动魄的生死存亡。
可他又觉得这太离奇了，不像生活中该发生的。
“你不信？”她从镜子里看到了他的神情，缓缓转过头道：“我现在如果出去，说不定哪天，你就会在街边遇到断手断脚的我在乞讨。或者，抓鱼时捞到我泡肿的尸体。”
高启强感到毛骨悚然，脸色越来越苍白。
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起早贪黑只为了多赚几块钱养活弟弟妹妹，这种会出现社会新闻版面的人物对他来说太遥远了。
“你……真的叫婷婷？”他如今方觉后悔，一切似乎越来越棘手。
“真的。”她张着漆黑的眼眸望他，瞳孔里没有天真懵懂，只有警惕和惶恐。
她的话三分真七分假，他不知道该信哪些。
但她应该是真的遭受了极大的打击，心神俱损，洗完澡处理还伤口后，连口水都没喝，就倒在小沙发上睡着了。
她昏睡的时候，蜷成小小的一团，像个真正的孩子。
那时候弟弟在读小学，妹妹还在幼儿园，他是一家之主，却还没有成年，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太艰难了，哪怕一切早都过去，现在回想一下还是会感到窒息的痛和绝望的恨。
**
“我刚一发迹就来看你，可不是为了听你道歉。”她主动握住了他的手，掠了掠鬓发道：“离开这里之后，我就去投亲了，谁家还没几个有钱的亲戚？”
他的手掌一如记忆中那样宽厚有力，但是比之当年粗糙了许多。
“婷婷……”高启强有些喘不上气，她离得太近，他的胸肺间全是她的气息，有种古怪的感觉包围了他，既新奇刺激，又让他感到未知的恐惧。
“过两天你生日，我想带你出去玩。”她松开手后，他终于想起了该如何呼吸。
“我……我现在在做小生意，根本抽不出身。”他紧张得喘着粗气道：“就在家里过吧，你来就行了，我的厨艺又精进了不少，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
她低头笑了一下，扬了扬下巴道：“香港快回归了，我和几个朋友约好，准备过去闯一闯。以后还会不会回来，真不好说。”
“怎么想着去那边……”高启强的心一晚上像过山车一样，经历了好几次起落，可这会儿还是震惊到无以复加，只得机械性地不停邀请她上楼。
“改天吧，”她歉然一笑，指了指车子，“有人呢，不方便。”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那女孩对我说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