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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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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浑噩噩地哭昏,又迷迷糊糊地醒来。
日头高照,破庙里的火堆已烧尽了柴,黑烟枯尽。荒院里静谧无声,只有他一人微微呼吸。
干草堆上遗留着饕餮给他御寒的外衣,再无其余让他心痛的痕迹。
冷月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径自披上那件外衣,揉着昏沉沉的头,独自上路。
他亦是常年一人在外漂泊,独来独往,从没有同行的伴。经历了这些日子,再重新孤独行走,突然有些不习惯。不停地回头四下张望,像在寻找什么,等意识过来时,只能踢踢石子垂头丧气。
那人的体贴温柔,他也戒不掉了。
停停走走地晃荡了一天,冷月又回了白帝城。自暴自弃似的,一整天没吃东西,闻到饭馆里飘出的香味,他没由来的一阵恶心。
除了那人做的东西,他一样也不稀得吃。
傍晚时分,冷月来到早早送走香客的金仙祠,推开紧闭的门,倦得不想多走一步。
大殿里仍是只有风月一人,正对着挂在墙柱上的地图琢磨什么,听到声音回头,惊了惊:“王……玲、玲珑,你——”
“他不在。”慵懒地打断这个演技太差的家伙,看了眼对方从惊诧变为疑惑的脸,冷月冲他抬起一只胳膊晃了晃,“撕破脸皮了,本大王没了卖身契,恢复清白自由身,可以跟你私奔了……哎,别又瞪我,快过来扶我,不然不跟你好。”
一身戎甲劲装的风月显然对他的戏弄毫无招架之力,叹口气过来扶他:“王上,你不是自诩天衣无缝么,怎么露了馅?”
冷月顺势倚到他身上装死:“阿风啊,亲一亲本大王。”
“啊?”
“你以前整天讽刺本大王撒娇可耻,那天居然舍命亲了本大王一下,可叫本大王心花怒吼了啊。”
“是怒放……”风月极想推开他,再补踢一脚。
“管他的,就因为你那一亲,让人家日思夜想不能罢休,干脆甩了那死厨子,回来拜倒在你的石榴裤下。”冷月瞎扯得天花乱坠,眼睛都不眨一下。
风月知道这家伙十句里有九句半是不能信的,见他不愿提及,只好硬着头皮扶他坐到椅子上,指着地图径自禀报军务:“王上,按计划中,花月已到岷江驻扎,雪月也成功突围,吾只等水月的部下来此会合,便可出发去岷江。”
冷月闲闲地打个呵欠:“这些我都知道,说点我不知道的。”
说了你也做不了个正经的主,风月暗暗腹诽,王上行事狠厉,手段绝妙,但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是随心所欲、弄得人仰马翻,像极了小孩子玩游戏,虽然效果都是出乎意料的好。
“水月说下回绑着你行军。”这个肯定不知道。
冷月眨眨眼,一副无辜哀怨的模样:“她要拆散我们呢,阿风,快带我私奔吧!”
揉揉额头,风月决定不跟他扯皮:“鲛族盟军在岷江恭候王上,据说来的是曾经大破天兵七杀星军的鲽梦。”
他眼睛一亮:“那个艳名远扬的美人?”
“王上,”风月加重语气,再不抢回主导权就铁定被这浪荡家伙岔远了话题,“鲽首领助吾军辟开水道,前去岷江途中已无后顾之忧,鲛族大祭司正前往守界山,帮水月布阵,严守妖界入口。”
“嗯。”冷月听得漫不经心,好像盟军帮他这么多是理所当然的。
风月见他没反应,只好把话说白:“鲛族对吾军尽心尽力,吾等也该礼尚往来才是。”
“哦,”冷月眯眼,仰在椅子上歪头笑,“那就联姻好了,把那美人娶回来。”
“……”当初他就是受不了这混蛋诡异任性的口无遮拦和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才自愿离乡远征的!
无语归无语,他仍是锲而不舍:“王上,吾的意思是接受鲽梦的建议,吾军先打头阵……”
“哎呀,你怎么还是不开窍,”忽然响起一阵咯咯娇笑,殿门被人打开,一个娉婷倩影翩然而至,“王上根本就不想接受这个卖力又吃亏的建议,这都听不出来。”
冷月斜倚着的身子稍稍正了些,冲着来人笑得灿烂:“还是阿火懂本大王的心思啊,阿风这木脑壳只会盘算着为他人作嫁妆的法子。”
“是嫁衣。”风月冲火月点头打个招呼,无可奈何地纠正道。
火月红衣如焰,举手投足风情万种,走到冷月座前略一欠身:“这一路可把人家累坏了,王上想怎么补偿一下呢?”
冷月坐正了身子,支着脑袋挑眉:“累吗?我见你少了两条尾巴,还是很精神哪。”
“哪里,想到要见尊敬的王上才勉强提起的精神呢。”
“哦?还惦记着本大王呀,不错,”冷月笑得奸诈起来,“奖你去联姻好了,就跟那个在杭州救你的美人。”
“王上~”火月弯下身,蹭到他座前,趴在他膝头撒娇,“人家心里只有王上啦~”
“所以才把你嫁远些。”
风月默不作声,每当冷月不爽的时候就千方百计想着把他们几个“嫁”掉,看来火月必定又做了什么触他霉头的事。
火月何等精明,眼珠子一转就晓得冷月恼她在杭州闹得太过,断了两尾大伤族中元气,乱了出兵计划,连忙赔笑着缠上他的身:“人家还想了好多点子戏弄天兵,嫁走了岂不是便宜鲛族?再说他们哪里玩得起~”
冷月顺势搂住她的腰,抚着她柔柔的发丝,抿唇低笑:“是啊,你走了就更无趣了。要不,本大王勉强奖你个‘狐王后’的头衔?”
火月差点呛得跌下去,媚眼一挑悻悻而道:“此等殊荣人家可不敢当啊,王上不如留给功劳最大的人吧。”
嫁给你还不如嫁出去,火月心道,瞥眼望见一旁的风月一副替她捏了一把汗的表情,报以一笑。
“阿火你又拒绝本大王啊,”冷月摸着下巴,盯着近在咫尺的娇俏容颜一阵挑逗,“已经是多少次了?哎,阿雪不在没人计着数呀……”
火月捂脸作害羞状,不着痕迹地从他手里逃脱,退到三步之外,才笑吟吟地接茬:“雪月很快就到,我会叫他算上这一次的。”
风月见冷月又开始眼神涣散地心不在焉,径自问火月:“你为何来这里?”
“嗅着王上的味儿来的呀~”
“……我问你怎么改主意的。”风月很不习惯他们这种绕着圈说话的风格。
“本来正赶去岷江找花月,突然听说鲽梦企图让狐族妖兵当先锋去送死,一个不开心,就绕了点路,”火月说着,忽地眨眨眼,嘴角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顺道给王上备了份大礼。”
“嗯?”冷月支着脑袋扬起眉,迷茫的表情渐渐有了飞扬的神采,“阿火真贴心。”
火月欠身抬手,一指殿门方向,笑靥如花:“此礼非同寻常,还请王上移驾一观。”
火月带的礼,的确够大。
形状大,黑毡布盖着一个马车大小的四方物体。
排场大,里外三层的七尾妖兵围着不说,黑布里透出的煞气与灵光,分明是用符阵封存的。
来头大,据说里头的东西和天界有关,可遇而不可求。
震撼大,因为掀开黑布的刹那,向来玩世不恭的狐王也愣了好久。
好久好久,久到天都快亮了,冷月才望着“大礼”哑然失笑,幽幽一叹:“又见面了,五公子。”
坐在鬼骨炼狱笼中的饕餮不失仪态,漠然抬起眼皮,看上一眼,又合上眼养神,冷淡如陌路人。
真是风水轮流转,不是冤家不聚头。
火月好整以暇地看着,一挥手,又让手下将黑布盖上:“我派的杀手在嘉陵江边撞到他。见他只身一人,便猜到个大概。”
冷月不语,静默许久,才开口:“怎么擒住的?”
“幻象之术。”轻描淡写,火月不再多言,径自吩咐手下把囚笼抬进后殿中空山腹的军营中。
“阿火。”
“嗯?”
“我真像把你嫁出去。”冷月翘着唇角,盈盈媚眼却无半点笑意。
火月挽袖欠身一拜:“王上好自为之。”
不带调笑的谏言,摆明了一道委婉却不容忽视的底线。
望着火月告退的身影,他下意识地摁了摁心口。
还是很痛,刻骨铭心的痛,痛到他恨不得打破与火月的默契、冲她发顿任性的脾气。
风月偏偏不识趣地过来请示:“王上,如何处置饕餮?”
冷月慢慢回头,咧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把火月嫁给你可好?”
“……”风月匆匆退下,回大殿继续看地图。
天边渐白,月落西沉。
冷月站在山巅峰峦上无所事事地眺着天边,睨尽小城。
从来都顺着他意思的火月给他生平第一个警告,因为只有她最了解他,只有她发现了他的动摇。
明明知道火月是为他好,才甘做坏人逼他断此孽缘。可他陷得不能自拔,心如刀割地痛。
原以为装个样子就可以瞒天过海,谁知他的动情还是让火月警觉。
该如何是好?放任还是狠心?
思来想去间,日头已从山那边升起,炫光如燃,刺得他睁不开眼。
饕餮,你就像这日头一样,叫人弃之不舍,却无法触及,与天边清冷月晖永远形迹相悖。
末了,他想得烦了,一挥衣袖,转身走回金仙祠中。
金仙祠后殿的暗门,通往空山之中的狐族秘营。祠堂小而奢华,山中军营地广却简陋。
冷月在营中休息了两日,被火月逼着沐浴更衣,换上织锦华服,精心梳理那一头长至脚踝的乌丝,又在眉心点画上月影绛纹,终于看上去有了几分傲然王气。
他清楚火月是没事找事地折腾,好叫他脱不开身去见饕餮。自己也极其配合地忍了两日,熬到了第三天,仍是边反省、边脚底抹油地溜去军营重兵把守的囚牢。
军营在空山腹中,不见日光;地牢在山壁岩洞中,阴暗森冷。
冷月屏退了守卫,走进地牢深处,将火把搁在墙壁凹槽上,照亮地牢深处角落里的鬼骨炼狱笼。
几日不见,饕餮依旧清俊冷漠,挺直地盘膝坐在囚笼中闭目打坐,昏暗的火光映得他消瘦下去的脸更加棱角分明,乌黑的发贴着苍白的皮肤,即便身陷囹圄也难掩天神英锐之气。
“五公子,还习惯吗?”冷月轻曼的腔调拖着长音,好似调侃。
饕餮没有动,没有睁眼,更没有理他。
原本激动兴奋的心情顿时被泼了冷水,冷月缓步走近囚笼,没好气地扫上一眼:“看来挺舒服的。”
依然没有反应。
“舒服得睡着了?”
“睡这么安心?”
“睡死了吧混蛋!”
恼怒地一跺脚,冷月掉头就走,心里隐隐约约地痛变得麻木起来。
就在他快走出地牢之时,才听到身后低低响起沙哑的一声:“你,就是那只小狐狸?”
迈出的脚收了回来,冷月咬着唇,慢慢回头,望着囚笼里终于睁开眼的人,璨然一笑:“你猜。”
娇蛮容颜上一抹得意之态,的确像极了从前咬人的小狐狸。
但是……
饕餮微合了眼,不想再说下去。
冷月见他又要装睡,急忙跑回囚笼边,瞪着眼叫他:“你是不是想起来了?说话啊?!”
原来还是放不下,只要有一点希望,他还是会傻呵呵地执着下去。
地牢又恢复寂静,冷月沉不住气,扒住笼子铁栏使劲摇晃:“倒是说啊,吞吞吐吐有意思么?!”
饕餮眼皮动了动:“我与狐王陛下没什么可说的。”
“哈,”他自嘲一笑,双手攥紧了栏杆,“没话和冷月说,那……有话和玲珑说么?”
饕餮嘴角翘起,眼睛睁开,却是冷到骨子里的无情:“玲珑?呵,总拿一个不存在的人骗我,好玩?”
抓着铁栏的手滑了下去,冷月垂了眼,倚在笼子铁栏上,斜靠着缓缓矮下了身子,坐在冰冷的地上:“没有骗你……族里的确有个玲珑,所有族人都知道……”
“那又如何?”饕餮望着他陡然黯淡的神情,心里恍惚有一丝波动。
冷月屈起腿,抱住膝盖靠着囚笼,眉心绛砂纹衬得脸蛋艳丽邪魅,落寞的姿容却显得无助可怜:“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饕餮微微皱眉,刚想开口拒绝,且听他不疾不徐地加了一句:
“——句句是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