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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五章 吊丧 ...

  •   刘备看着面前的茶盏在天寒地冻中腾出缕缕白汽,手指缓慢地敲了敲案几。
      “主公……”
      “不能过了年再去?”刘备端起茶盏,小心地呷了一口。
      “年后,公瑾怕已下葬了。”
      “嗯……非去不可吗?难得大家聚聚。”刘备放下茶盏,皱眉看着眼前的人。
      “主公,亮此去非只为了吊唁,还为固两家联盟。”
      “两家之事,我方与孙权谈好了,你又何必再跑一趟。”刘备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主公,周瑜逝世,乃江东大事,两家结盟甚密,对此事漠不关心,非盟友姿态。”诸葛亮微微蹙眉。
      “那令公祐或宪和前去,你何必亲往一趟?”刘备依旧不肯答应。
      “主公,周瑜逝世,江东就像倒了不周山,天地移转,水潦尘埃皆或易归,何况人心?此时前去求取人才实乃良机。”
      “此时去挖墙脚,恐不妥吧?”刘备听懂诸葛亮话中的意思,挠了挠鼻头。
      “可……”
      诸葛亮还欲再言,忽有小校前来报信,说赵云将军有事求见。
      “得,又来一个。这快过年你们就不能歇歇?”刘备虽埋怨着,但还是示意小校带赵云进来。
      “末将见过主公!”赵云拱手施礼。
      “免礼,你……你这是怎了?”刘备本想问赵云有何事,却一眼看见了赵云手上厚实的绷带。
      “末将……”赵云没想到刘备居然如此眼尖,下意识地赶紧将手收在背后,挠了挠头,干笑着道:“末将昨日擦洗兵器,未留意划伤了手。”
      “怎会如此疏忽?可要紧?看你脸色不大好。”刘备露出担忧之色。
      “无事无事,小伤而已,主公不必挂怀。”赵云见刘备担心,赶忙摇了摇手,说着还不自觉地瞥了一眼站在刘备身后的诸葛亮,正撞见那人眉心紧蹙地看着自己,不禁心中一紧,赶忙低头避开。
      赵云微乎其微的眼神流转却被刘备瞧得一清二楚,这家伙,心事几乎全写在面上,毋庸分说,此事定不如他自己所言的那般简单。不过刘备倒也不急弄清这些,他自觉他们的事自己早已知道了个七七八八,只是至今他仍无从插手硬管,毕竟两人也未有过分之举,都是一副尽忠竭诚,大公无私的模样,他这个做主公的又如何多求呢?是故刘备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赵云道:
      “你今日来有何事?”
      “回主公,末将想明日便回桂阳去,离职数月,末将担心郡中事务。”
      “你怎也想走?说好留下过年呢?”刘备闻言有些生气。
      “主公恕罪,然末将当真放心不下。”赵云说着认真地拱了拱手。
      刘备看看赵云,又回头看看诸葛亮,一个木头,一个石头,都是这般不近人情,拼命三郎,唉,如何摊上这么两个人?
      “你们当真非走不可?”刘备问得有些没好气。
      “还不知军师要去何处?”赵云不答,反倒问出这么一句,也不知问刘备还是问诸葛亮。
      “吊丧。”
      诸葛亮摇了摇羽扇,不及刘备回答,便淡淡地道,他凝眸看向赵云,灰暗冷淡的眸子中却藏了许多心疼与内疚,他记得昨日他一心护着他的模样,这人,都这么久了,却怎还如此傻?
      “军师只身前去?”
      赵云对上诸葛亮的目光,他今日衣着整洁,发冠讲究,丝毫不见昨日饮酒时的颓丧模样,可仔细看看会发觉他唇色有些发青,酒多伤身,昨日那般醉饮,今日便要往江东,这人,怎就如此不知休息?
      “是啊,他一人去。”刘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发现自己虽站在两人中间,可两人的目光却齐齐绕开了自己,四目相接,明明两人都是来同他说事的,倒显得他多余得很。
      “如此……军师多当心。”赵云攥了攥手心,他说完这句便垂下眸去,不复看他。
      “子龙将军亦是。”诸葛亮却依旧看着他,双目渐渐显出几分哀戚。
      “行,行罢,你们自己说定了,不用我过问了。”刘备说着从两人中间挪出来,复看了看两人,越发觉得自己多余,便撇了撇嘴:“我还是寻云长益德去罢。”说着便往外走。
      “主公!”赵云发觉刘备话中有些不对,赶忙唤了一声。
      刘备闻声站住脚,静默片刻,忽低头一笑,转回来看着两人道:“罢了,你们各忙各的吧,来年再聚,来得及。”言罢复笑着摆了摆手,便出了门。
      赵云看着刘备的背影,想起先前他在江东同他说的话,不禁有些心疼,眸子颤了颤。
      诸葛亮见状亦轻轻叹了口气,便也欲出门,谁知一抬脚上腹突然一阵抽痛,令他顿时脚下一软,直直跌坐在案台上。
      “军师!”赵云闻声回头,见诸葛亮摔坐在地上,赶忙上前,心中急乱:“怎了?”
      诸葛亮用手摸索着痛处,心中了然,他咬了咬牙,道:“无事,未看见此处的台阶,无事。”
      “军师可是身子不适?”赵云看见诸葛亮额上渗出了些汗珠,顿知他绝非脚滑,着急地想伸手察看他按住的地方。
      “无事,真无事。”诸葛亮说着将赵云的手挡开,也不理他,接着站起身来,继续往门口走去。
      “军师……”
      赵云看着他走远,心口生疼,如今,他对他又比从前更冷淡了些,也对,他是害他夫妻离散的罪魁祸首,如何还能要人家好脸待他,他不也决定从此斩断对他的情愫?如此不正好吗?可为何他一点点的冷淡都会令他的心如此痛,痛得令他连呼吸都会颤抖?
      翌日,诸葛亮便启程往巴丘而去,未及抵达就收到鲁肃口信,道周瑜灵柩正扶回东吴,将于柴桑停丧三日,若他欲凭吊,可直往柴桑,诸葛亮遂改换路线,径下柴桑,到得城外时,正远远瞧见鲁肃带人相迎。
      诸葛亮跟着鲁肃一路行至帏堂,未及进堂,便感到阵阵冷峻寒意袭来,令诸葛亮未觉得天冷却打了个寒战。步至门口,诸葛亮举目看看,巨大的缟色丧幡从堂顶延至四角,就像遮天蔽日的宽大羽翼,带走生气,留下无尽宽阔的冷寂。帏堂正中是一口玄黑木棺,死死压住这里的惨白,使一切更为压抑沉重,在数颗颤抖的长明灯火中就像一个硕大的影子。帏堂中还设有灵桌与祭物,显眼的是,灵桌前置了一把缄默的古琴,幽静的熏香萦绕在旁,若非身处灵堂,诸葛亮甚至觉得那抚琴之人很快便会回来,再雅致从容地轻弹一曲。
      “为何如此冷清?”
      诸葛亮从方才起便觉得四周静得发冷,仔细思索,才发觉少了丧礼奏乐,堂上也无人守灵。
      “噢,此乃公瑾的意思,其实此一帏堂本无设置的必要,此前有些官员已于巴丘凭吊过公瑾,更多人则要等到公瑾灵柩回了吴郡再行祭奠,公瑾生前交待要在此处停丧,其实全为等候先生一人。”鲁肃的声音有些飘渺。
      “等我?”诸葛亮有些诧异。
      “公瑾有些遗愿,想请先生相助,他说自己与孔明你乃同命之人,定能知他心意,助他生愿圆满。”鲁肃说着看了看诸葛亮,目光深邃。
      诸葛亮闻言顿时心下明了了几分,他凝眸那厚重的棺椁,片刻后道:“公瑾,有何遗愿?”
      “他想听你抚琴一曲,为此他才不许此处设礼乐,他不愿旁人搅扰他听琴。”鲁肃指了指那架寂寞的琴。
      “嗯,亮之意,也是以琴送友。”诸葛亮听着点了点头。
      “还有,公瑾想让先生为他行结发之礼。”鲁肃说着从灵桌上取下一一指见方的盒盖银盒,递至诸葛亮面前。
      “结发?”诸葛亮颇为惊讶。
      “此乃公瑾与先主公孙伯符遗物。”
      诸葛亮接过那银盒,打开一看,竟是两绺黑发,安静地躺在盒子的两个主格当中,其侧档还置有一段彩缨。
      “想不到公瑾竟用情如此之深。”诸葛亮忆起周瑜生前每每提及孙策的模样,那般柔情缱绻,与他平日的潇洒自如判若两人,当真叫人唏嘘。
      “是故十年于他而言,太长了。”鲁肃哀叹。
      “他们二人究竟……”诸葛亮想起自己一番苦涩不得解的情愁,蓦地很想知道策瑜二人之事的来龙去脉,他隐隐觉得,那里藏着能解他困惑的答案。
      “二人名义上是结义兄弟,不过相熟之人都或多或少知道些他们的事。虽然世人眼中,此事难堪得厉害,但二人皆是洒脱通透之人,处处又般配得紧,年少气盛,整日出双入对也不理睬旁人眼光,伯符甚至想与公瑾行夫妻结发之礼,但被两家长辈拦下了。没多久文台将军离世,伯符离开庐江,此事更就搁下了。”
      “后来二人合力平定江东,军务繁忙,两人为了江东基业,也有所收敛,只是私下如故。等到好不容易平定江东六郡,伯符想公瑾与他同回吴郡,但公瑾却忧心新定之业不稳,执意留守巴丘,二人闹了不快。伯符那段时间常往射猎,或许也是为了疏解苦闷,未曾想竟遭人暗算。公瑾为此事内疚了许久,伯符去后,他处处以将江东大业为最重,想来也缘此心结,他一直以此为补偿伯符唯一的方式。”
      “二人璧人成双,虽曲折坎坷,却诚为佳话。”诸葛亮心中动容不已,从鲁肃简单至极的平铺直叙中,他却真切地感受到了二人之间一番悱恻深情,他们从少不更事到肩负重担,从轰轰烈烈到只余一人孤寂坚守,无处不与他自己深埋心底的那番绵延情思纠缠共鸣,令他一时心潮汹涌,起伏难住。
      “孔明,这些情事我不太懂,但公瑾曾有一言,或许我该转告你。”鲁肃见诸葛亮动容,突然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子敬请言。”诸葛亮闻言心中莫名地有几分期待,可那期待又时时为愁绪所纠缠。
      “有一日我同他对饮,他道,他羡慕你。”
      羡慕?诸葛亮将这话小心地捉摸了几个来回,他明白周瑜的话中意,但他似乎不愿认同也无法认同周瑜所言,是故他最终也只是苦笑了笑,道:
      “不,世上几人能有他们那般率性而为的魄力与风流洒脱的天性,我该羡慕公瑾。”
      “孔明,性虽天就,但心,却由人定,与其羡煞旁人的天性,倒不如先问问自己的心事,非也?”鲁肃说着轻拍了拍诸葛亮的心口,浅浅一笑。
      “子敬?”诸葛亮觉得自己一瞬间似从鲁肃的话中悟到了些什么,却转瞬即逝,故又试探着唤了他一声。
      “好了,我真不懂这些,也不同你胡言了,公瑾还在等你。”鲁肃说着收敛笑意,复指了指那架琴。
      “好。”
      诸葛亮轻应了一声,便上前敛衣而坐,指尖翩动,悠悠琴曲便流淌出来,时而如小玉轻鸣,忧伤婉转,时而如大江东流,洋洋洒洒,时而又如空谷清风,高远旷达。其中有送别知音的离愁别绪,也有对一世英杰的敬重缅怀,更有几分隐秘的祝福祈愿,愿他与他心爱的人泉下相聚,再无忧愁。
      一曲奏终,诸葛亮照鲁肃所言,为周瑜与孙策行了结发之礼,用那段彩缨将二人的青丝绾在一处,然后丢入香炉。诸葛亮目送着那段动人往事一点点燃成灰烬,那将灭前的点点红星仿佛颤抖的泪珠,晶莹地抖动过后,终归于寂灭。
      凭吊既毕,鲁肃送诸葛亮出了帏堂。
      “孔明,主公已命我为你安排好了落脚的馆驿,先生可径往入住。”
      “子敬费心了,不过亮近日有朋友想见,要在柴桑多留几日,为些私事,是故就不劳烦吴侯了,亮已令人提前订好了住处,在城西的驿人馆。”诸葛亮举扇拱手。
      “如此也好,近日我也会留在柴桑为公瑾守灵,孔明若有事,可差人来此知会。”鲁肃说得真诚。
      “多谢子敬了,先前我主面见吴侯,也多谢子敬从中周旋。”诸葛亮诚恳地道谢,目露敬意,他心知若无鲁肃,南郡之事断然难成,如此大度开阔之人,世上又有几何?
      “孔明,出借南郡与刘皇叔可令曹操在许昌都不禁心惊笔落,还望汝等勿辜负两家这来之不易的情义。”鲁肃说着神情严肃了些,他眯起自己那双细短的眼凝视着诸葛亮。
      “子敬放心,我等定不负江东,不负吴侯。”诸葛亮心下明了,鲁肃虽不似周瑜那般锋芒毕露,也并非等闲之辈,他敦厚宽和的待人接物背后绝非软弱可欺,正相反,是他以退为进的独到远见与雄心。
      “多谢孔明。”
      诸葛亮别了鲁肃,便往自己下榻的馆驿而去,一路上既思索着两家之事,也反复回想着周瑜所言,他羡慕他?他又有何可羡慕的,他与子龙,能够如何?他们二人风流潇洒,我行我素,天下有几人可以?至少他不行,他生性谨慎内敛,在情爱之事上尤其迟钝别扭,他做不到那般洒脱自我。他们二人年少相识、相知、相爱,如此佳缘,又有几人能得?至少他没有,他如今是个伤害了结发妻子,令她一心只想离开的失格丈夫,如此狼狈,如此不堪,又有何资格,有何颜面去谈情爱?他注定不能贪恋、奢望与他之间的那份爱,无缘无分,注定无归。
      诸葛亮如此想着,觉得一颗心被越捏越紧,直到他呼吸困难,伴随而来的是他上腹愈演愈烈的绞痛,这痛昨日突起,断断续续一日,此时竟发作得异常猛烈,令他不得不暂时停下脚步,用力按着痛处蹲下,咬牙喘息。
      诸葛亮忍受了片刻,似乎觉得好些了,便欲起身前行,可疼痛却在他起身的那一刹更为生猛地袭来,将他狠狠击倒在地,仿佛方才的暂缓不过是出拳重击前的运势。剧痛使诸葛亮只能蜷缩在地,浑身抽动,冷汗涔涔,他渐渐开始听不清周围行人的熙攘,只知道好像有路人上前问他,他无力回答,只能摆手,叫他们离开,他不愿此时再与不相干的人产生交集。这种病痛,他曾经万般熟悉,是何时起变得陌了呢?大概,是与月英成婚之后?这些年似乎从未犯过,如今,惩罚,该来了吗?
      “军师?”
      一个熟悉而急切的声音忽然闯入他的意识,那嗓音不知何时已被他镌入心底,一旦响起就能令他心弦三颤。诸葛亮不敢确定地艰难抬眼望去,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他上方,那身影白得虚晃,逆着阳光,仿佛一个幻影。是他吗?若是,为何会在此?他不该回桂阳了吗?是自己心事太重,以至于有了幻觉吗?
      “你这是怎了?”
      那人焦急的声音再次传来,这回他声音更大了些,但诸葛亮却觉得自己更听不清了些。诸葛亮渐渐模糊的视线中,他向自己伸出了双手,犹如一对白色护翼,即将把他扶入那个令他极度渴望,却又令他极度不安的怀抱。
      “不……”
      诸葛亮残留的意识中,自己集中全身仅剩的一点气力,奋力将他推开,然后浑身一空,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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