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志愿]名伶》赤野

127、一百二七、给未来的自己

　　《黄金时代》剧组在一个五线城市的郊区搭建了一片摄影棚。这是男主角曾凡的家乡。在他25岁之前，是这里的卖菜小子，住着简陋的平房，和唯一的奶奶相依为命。

　　曾凡的一生堪称传奇。25岁南下打工，给人当过小工，也冒险干过走私。有过功成名就富甲一方，也曾锒铛入狱一败涂地。他遭遇过朋友背叛，也有红颜舍己助他。他的一生几经浮沉，尝遍苦辣酸甜，年仅五十就已满头白发。他60岁二次创业，古稀之年登顶华人首富，最终在90岁病逝。他终生未娶，也没有子嗣，孤苦伶仃的来，孑然一身的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黎华演了将近20年的戏。无论主配特出客串，大大小小的角色加起来将近百个。但这样完整的演绎一个人的一生从未有过。于是当他用这百来段人生阅历去感受一个角色时，澎湃的情感让他久久无法释怀。他第一次阅读原著几次掩卷沉思。冷酷无情的文笔，现实得令人脊背发凉。改成剧本后，这种凉薄无情的骨感少了些，多了许多温情与激昂。原著里在灰色地带如履薄冰的变色龙，剧本里立于时代浪尖勇于拼搏的奋斗者。他们都是他，也不完全是他。如何将人性的两个方面融合起来并演绎成真正的人，怕是没有比黎华更适合的了。

　　其实他和曾凡有些像。因为人生的意外改变了一段既定的轨道。而后被裹挟在时代的车轮下奋斗、迷失、堕落与蜕变。

　　他朝夜空悠悠吐出一口烟。附近的草地因为拍摄需要刚被割过，空气里弥漫着草汁的刺鼻味儿。他背靠一把小竹凳，远方灯火辉煌的城市映亮了一片天际线。脱下戏服的天王大人是属于那片灯火的。于是他享受现在这种旁观的体验，甚至开始用另一个身份与自我对话。他很少回顾过去。这看似成功实则惊险的二十年造就了如今的他。回忆是衰老的表现，他不承认自己老了。说到底还是心气高，所以不想泯然众人。但追求卓越，难免会身不由己。

　　他正沉浸在深刻的自我剖析中，身后有人喊了他一声。黎华回头，顺手将烟头在鞋底上捻灭。他是个天生的演员。本来以为至少要半年才能脱离上一个角色的影响，这才没多久就再度入戏了。

　　龙少武的光头在夜空下闪闪发亮，不知抹了多少油。他随手拖过一个小板凳在黎华身边坐下，笑道：“找你老半天，原来在这躲着呢。小丹刚刚把晚上吃的炸酱面都吐了。”

　　黎华吃了一惊：“他还真全吃了啊。没事吧。”

　　龙少武也点上一根烟说：“没事。就是没想到是个实诚孩子。”

　　他们今天晚上拍了一场吃炸酱面的戏。炸酱面在这个剧里是个贯穿始终无比重要的象征物。男主角此生两大爱好：吃面和抽烟。他曾经在各种各样的场合，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情吃下这碗面。所以，怎么把面吃好，自打丹尼斯进组就一直困扰着他。今天这场戏因为他一直找不到感觉，于是黎华亲自上阵带着他吃。

　　胡噜一筷子面条再来一口大蒜，大嚼特嚼的同时还能吐字清楚侃侃而谈。震场般的演技活灵活现地呈现了一个粗鲁大胆又不失睿智精明的小伙子。丹尼斯望着前辈压力山大，最后心一横开始狂吃。吃到最后胃胀到几乎爆炸，只能去厕所催吐。好在拍的还行，没白受苦。

　　黎华从兜里摸出一片薄荷叶嚼了起来。嘴里的味儿他自己都受不了。龙少武拉着他唠嗑，也不嫌弃他身上的蒜味儿。他说，他打算快速推进剧情，赶紧让男主南下，让黎华和丹尼斯尽快交接。

　　“不算差，但确实没入戏。”龙少武挑剔地说，“这些小年轻儿，还当演偶像剧呢。”

　　“年轻嘛。”黎华帮忙说话，“可以原谅。”

　　龙少武说：“要么你再往前演几年？”

　　“不。”黎华干脆地拒绝，“这样反而会破坏连续性。丹尼斯和萧依莉的化学反应很好。”

　　这一点确实。龙少武不得不点头。萧依莉这个角色是个家境优渥的官二代。男主角对爱情最初最懵懂的幻想就是从这位女神开始的。这两位“小年轻”难得精准地拿捏了贫富阶级造成的距离感和挣扎感，其实挺带感的。

　　黎华又说：“谁也不是天生就会演戏的。给年轻人些机会和耐心嘛。”

　　他说得这么明白，龙少武就不好强求了。他抬手挠了挠光头，粗声粗气地勉强答应：“行吧。就怕前面变成披着年代剧皮的偶像剧了。”

　　黎华笑道：“怎么，上世纪的人不配谈恋爱？什么时代的年轻人都有燃烧的激情和火热的心啊。”

　　“说得自己跟老头子似的。”龙少武也笑，“入戏挺快啊。不过说到火热的心，你前两天带小萧吃饭去了？那小方还有小席，都咋回事儿啊。”

　　听他顺杆爬就开始八卦，黎华白了他一眼：“少拿我开心。你和王金是不是又打什么奇怪的赌了？”

　　龙少武嘿嘿一笑，一脸猥琐，显然是被说中了。

　　黎华和萧依莉共进晚餐。前两年这个新闻的女主角还是方若绮。没想到这么快就一代新人换旧人了。他们俩约在一个和他们身份完全不相符的山寨餐厅，吃了一顿一言难尽的“西餐”。萧依莉每道菜只尝了一小口，之后全程都在喝热水。倒是黎华觉得那个炸薯条还挺好吃的。

　　和黎天王吃饭并不增加好感度。这虽然不是秘密，但只要是关于这位话题天王的就会让人充满兴趣。距离和方若绮的12岁年龄差，这回这个已经出了一轮了。娱乐圈就是个四处漏风的破房子。说句不好听的，屋里放个屁都能顶风臭出二十里。网络上闲言碎语说得很难听。金皓薰澄清了一波，黎华不慎在意，随它去了。

　　他自认和方若绮在明面上相处很注意分寸，俩人哪怕绯闻漫天飞对外也一致口径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唯一一次疏漏已经被他用资源交换公关掉了。那现在这甚嚣尘上的“分手说”、“插足说”又是怎么来的呢？当事人默契地选择了轻拿轻放，反而是旁观者用绚丽多彩的脑洞YY着一场劳燕分飞第三者插足的恶俗戏码。

　　其实除了网络上那些过度脑补的吃瓜群众，身边认识人的反应才让黎华意外。他和方若绮分开之后几个知情人没怎么，倒是李恩光这个同事先把电话打过来了。老李这一年因为《纽约客》的风波两鬓白了一片。他苦口婆心地和黎华说，小方多好一姑娘啊，你们连生死都一起走了，还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我这电影马上要定档，你俩还得凑一堆儿路演呢。到时候王不见王，我可真要喝农药了。

　　黎华心里难受，嘴上还得装作平常地安慰他，没影的事儿，你都听谁说的。没在一起过也没所谓分开。宣传路演肯定随叫随到。

　　撂下电话，黎华沉默了许久。破旧的窗棂漏下一地如水月光。他望着洞开的玻璃，想起了那座爆破的旧楼。方若绮流着泪朝着生命之窗奋力挥出的一击。有人从窗外走过咳嗽了一声。玻璃应声碎裂，在他心上划出一道道流血的口子。原来爱和咳嗽一样，是藏不住的。

　　周映彤的短信最近几天有点儿如影随形的意思。方若绮的演唱会终于巡回A市了。最后一天收官8月17号，是她的生日。去年方若绮为了给金皓薰撑场面官宣加盟翱翔天际。虽然没人把她算成翱翔天际的艺人，但金皓薰却要发扬伙伴爱给她办个庆功庆生会。一方面庆祝演唱会圆满，另一方面提前庆祝她的新专辑盖上白金徽章。圈内的朋友，EAMI和翱翔天际的签约艺人悉数到场，看完演唱会直接拉去酒店happy。于是黎华这个重量级人物就不能绕开了。

　　周映彤前两天传达公司的意思，黎华只说考虑考虑。他难得这么纠结。和方若绮上次因为关古威不欢而散。这回直面两个当事人说没疙瘩他自己都不信。但如果不去他和方若绮之间无论是里子还是面子就都无可挽回了。黎华不是个会把事情做绝的人。与人有路，与己有退。体面，是他这么多年行走江湖的傍身之技。哪怕身心煎熬，他也能把戏唱下去。方若绮不会主动邀请他，那他用什么理由去呢？

　　周映彤倒是给了他一个理由。

　　“听老迟说若绮写了一首歌骂你。要不要来听一下。”

　　“我怎么这么自虐，上门找骂？”

　　“自己惹的可不就得自己担着么？难道你还有什么指望？”

　　“……”扎心了。他不想承认，和萧依莉的传言出来时，他还真有点儿指望。

　　“拿得起放得下，有点儿仪式感嘛。”

　　“……行吧。”

　　黎华8月17号将近中午才从拍摄地飞回A市。回到家里稍事休息，和主创人员开了个视频会议才匆匆吃过晚饭往国家体育场去。

　　国体这个能容纳六万人的大场子对演唱会的规格有一定要求。从它建成投入使用到现在，有资格在这里开演唱会的歌手寥寥。方若绮能在这把旗子挂起来就可以说明她的江湖地位了。

　　巡回最后一场，又赶上生日，整个系列的精华都在这一刻。6万张票销售一空，内场VIP区甚至被黄牛炒到了近万元。去年的千秋场方若绮瞒着周映彤大跳性感热舞，在头条和各路热门上蹦了一周的迪。于是今年不少粉丝也冲着这未知的福利甘愿掏钱。

　　想到那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已经过去一年，黎华不禁慨然。这一年发生了好多事。同样的演唱会vip区，他的心境和去年比已经天翻地覆了。

　　他们这个特别区坐了很多圈内人，都是特邀来参加的。这些人同样给这场演唱会增加了热度。今天的热搜前30有25是演唱会相关。除了场内，场外也围了很多人。哪怕什么都看不见，也要来听听声音。政府公安部门今晚严阵以待，防止发生意外。

　　方若绮的状态比前段时间更好了。开场就是狂轰乱炸般的输出。她前几天在M城表演突遇阵雨。天气的意外并没有打消她的热情，反而挑起了另一种激动。台下的粉丝穿着雨衣，嘶吼出扭曲的表情，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这样的坚守感天动地。于是在一首摇滚的高潮部分突然天降落雷，把台上台下都炸疯了。舞台的魅力只有体会过的人才有资格说。那种上瘾般的成就感和肾上素狂飙的疯狂仿佛自己便是世界之王。

　　方若绮还是不用提词器。忘了词儿就瞎唱。水蛇一样的腰扭动地让人眼花缭乱，炸场一样的高音好像可以掀翻整座体育场。她站在世界的中心，手握指挥棒，蛊惑着全世界的心跳。

　　黎华身边坐着迟浩和周映彤。他们全程没有交流，都在静静欣赏这个热烈勇敢的姑娘一步步走上天后之位。有天赋吗？有的。有运气吗？有的。有血汗吗？有的。可身后那根脊梁哪怕雨打风吹砥砺淬炼，都不曾弯曲过。她只属于自己，而不是某一个人，更不会为了迎合谁去过勉强的生活。

　　黎华感动莫名。这份欣赏与倾慕让他在这一刻心甘情愿成为她的俘虏。他等着她的指责和嘲讽。

　　可方若绮并没有骂他。黎华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她的歌里没有他，只有自己。她站在高台上，站在一片灯光里，长长的裙子被风吹起，像天使的翅膀。看台上亮成一片的手灯随着旋律摇摆像黑丝绒天幕上闪烁的星河。她不怕受伤，不会失望。她满怀勇气，依然希冀。这个独一无二的她，值得一切幸福。

　　一首歌尽方若绮深深鞠躬。温柔是世间最强烈的力道。台下的粉丝为她疯狂呼喊，vip席上的嘉宾起立致敬。摄像机扫过一张张脸，在黎华这里停留了几秒。方若绮没想到他会来，愣了一瞬，却没有被人捕捉到。

　　之后，方若绮又唱了一首歌。全场灯光变得庄严肃穆。这是写给杨青青的。她在高音的时候破了音，却唱哭了很多人。很快就是杨青青一周年忌日。方若绮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黎华只觉得一缕悲恸从心口一点点蔓延开来最后演变成窒息感。他读过这首词。那时他们的感情还很好。他被歌词中包含的感情所触动主动要求作曲。但是后来没成。他太忙了。一部电影掏空了他。后来他们分开了。这首曲子是纪翔完成的。

　　现在想来，他真是一个很不负责任的人。他答应她的事，合作、谱曲、约会，一个都没有实现。甚至他们之间连一样可以睹物思人的信物都没有留下。那些令人心满意足的相处时光就像一场黄粱大梦。黎华一直觉得这世上属后悔最无用处。可如今，在这样悲伤的歌声中，他品味着斯人已远的凄怆，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