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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清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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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蓝进屋的时候胡媚咬着唇一言不发。微蓝替吴君峤亮了灯,屋外微微可见四人剪影。
“都招了吗?”微蓝看着如同两只落败公鸡的刘澄邈和胡媚,懒洋洋地问。
“刘师爷全说了,胡姑娘咬死了不肯承认。”吴君峤平平淡淡地回应,他看着她时,瞳仁微微发亮,“不过蓝儿尽可安心。”
微蓝摇摇头,嘴角翘起,“不好不好,坊间都说胡媚姑娘色艺双绝,尤其是她那绣品美轮美奂,栩栩如生,我原先是不信的。今日见她随身带着针准备着练习,方知业精于勤荒于嬉,她这样的劲头已是越过大多女子了。我不在这儿陪你,她再疑心你对她心怀不轨可如何是好?”
吴君峤笑得明媚,朝微蓝招招手,“好,那便来这边坐。”
微蓝乖觉地坐到空余的案旁,“不肯承认便算了,咱们这儿好声好气地说话,要是交到狱里,再健壮的男子都得剥掉一层皮。”
“夫人可是忧心我勾了公子的魂去?……”
没等胡媚说完,微蓝拉长了调子,“哦——怎么会?夫君他身强体健,心不盲,眼不盲。连公主都不要娶的人,会被你勾了魂?”
“夫人何必如此刻薄,……”
“行了,姑娘转移话题的能力真是够差劲的。那么姑娘若有美人泪,有致人闭气的忘忧散和令人即刻毙命的断肠草,你会做甚呢?”
胡媚拧眉道:“夫人这是在含血喷人!”
微蓝眯了眯眼,“我只是说如果,胡姑娘如此激动做甚?”
她再不看胡媚,悠悠地推演着,“如果我有一根针,还能准确地找到人脑户这等死穴的位置扎下去,显然……我最喜欢的当是直截了当地干掉对手,而且还可能不止一次地做过这样的事,才会如此熟练。”
胡媚咬住下唇,死死盯着微蓝,不发一言。
“可我一介女子,没有帮手,人命关天,要怎样逃脱罪名呢?旁的人信不信无事,但凡上位者信了,即可风平浪静。故而我在云中县的那几年风平浪静,巫师郝庄给人一个桃花索命或桃花煞的批命,加之逝者都被用上了美人泪,这等男女之事助兴的药物传扬出去本就为家族所不齿,他们的死状又不安详,能容他们在祖坟里安葬已是家族最大的容忍了,何谈刨根究底?这招数不高明,但仗着昏官和郝庄这假巫师,这些年我倒多了只平安符。”
胡媚霍然起身,“夫人好厉害的嘴皮子,说得我都要相信了!这些都不过是您的推测,您可有证据?刚刚公子一直说郝庄鬼鬼祟祟被抓,那人呢?带到我面前来对峙好了!我虽被人诟病活得像瘦马,但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奴仆!夫人和公子一路北行,想来是获罪遭了贬黜,如此境地,还是三思而后行罢。”
微蓝没有说话,吴君峤一笑,接过话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然物有必至,事有固然,今次一番对话不过因果,又与个人前程有何关联?至于郝庄,不提他出来,不过是想给姑娘一个台阶下,姑娘若一意孤行,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吴君峤淡淡抬眼,“不过求一个宁静温和,姑娘不必这般拐弯抹角地威胁我。”
胡媚冷笑,“还真是被打发出来,不知轻重的世家公子哥,男子前途何其重要?你不求,不过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罢了!”
吴君峤多少次被这样数落过?他自己都已经数不清了,不同于胡媚激动的语气,他扬手间却是自成一派风流。胡媚的嗓音已有些哑,吴君峤默默地打量她,这样激动,该得找些证据提醒提醒她了。
他伸手轻抚微蓝的肩头,“把卷宗拿给她看罢。”
这话一出,胡媚明显地怔了一下。
“祸不妄至,福不徒来。姑娘曾以相同手段致人两人惨死,你可认?”微蓝取出两卷卷宗,“宣德六年五月和宣德七年一月各有一桩,我说得可有错处?”
胡媚看着微蓝,又转头慢吞吞地对着吴君峤说,“夫人比我想象得有趣。”
微蓝嫣然一笑,“无妨,继续听下去事情会更有趣。”她将一列物品逐一排开:一只粉色锦囊,一张青色书简,还有一小碗竹荪鸡汤。
粉色锦囊打开后里面有一叠艳诗,看着倒艳俗。
胡媚见着那粉色锦囊忍不住瞪了刘澄邈一眼,那是孙恒写给她的情诗,她让刘澄邈都烧掉了,不想这家伙没有照办。
“南海郡王忽然驾临令孙县长决意用你去换自己的前程,不想你完全入不了公孙雪的眼,孙县长不快,对你动辄打骂。因而你用这叠艳诗和孙恒表明心迹,怂恿他带你出逃。可云中县毕竟是孙县长的天下,出逃不易,孙恒又并无所长,转眼盘缠就将耗尽,你心焦之时,正碰上来云中县的我们一行人,撞见了为我诊病的云老大夫,又碰上想要摆脱孙县长的刘澄邈,一条毒计暗暗成形了。”
胡媚闻言,摆出一副好笑的表情,“夫人分析得头头是道,像是亲身经历过一般,不过夫人可考虑过,我即便拿捏住刘澄邈,云老大夫岂是那么好拿捏的?再者,孙恒不是还没找到吗,你们怎么能……”
“找到了。”吴君峤目光平和,“近日云中县暴雨,闪电劈开了一座荒坟,里头埋着一对父子,死状狰狞,是窒息而亡。”
这着实让胡媚愣了好久,“不是中毒?是窒息?怎么会?”她转了转眼珠,复而冷笑。
“澄邈确实如你所愿地下了药,不过他心知你远非善类,拿你的小宠小黑试了药,他自幼在我的医庐中长大,些许药品还是分得清的,只想着迷晕他们好出城寻个好出路,那碗汤便是证据!”
一把清朗的声音传入,来者精神矍铄,一头白发掩不住一身傲骨。他高昂着头,朝吴君峤匆匆一礼。
“经年未见,事事皆变,吴公子却是一如既往的至德者。”
“云公。”
“云公……”
两个声音分别出自吴君峤和刘澄邈之口,不过是一个坚定,一个畏缩。
“胡姑娘,我已偷活了这么些年,有的事讲出来也无事,只是我再不能看你祸害我们家无辜的后生了。”
胡媚一时无言,见云大夫的目光恰到好处地停在自己的身上,低低笑了声,“事情过去这样久了,这汤能做证据?”
胡媚冷笑一声,将汤碗打翻在地,满室的目光齐齐聚到她的身上。
“云大夫在和我开甚玩笑?即便汤能做物证,可里头下的药源自你的药庐,你也逃不了干系!若果如你们所说那父子俩是因窒息而亡,显然是有人趁他们昏厥之时埋了,那么这些个事,桩桩件件都与我无关!你们休想用我替刘澄邈的罪!再者,和我扯原先的卷宗?都入了土的事,卷宗上写得清清楚楚,你们如何泼脏水到我身上?”
微蓝目光微转,“不说以前已成定论的事,单说孙县长父子二人,听到他二人并非中毒而亡你似乎很是错愕,尔后你又是如何推测出是有人趁他们昏迷之时埋了?若按刘澄邈所说,孙恒跟着你私奔,正和我们下榻在同一家旅店,又怎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和他父亲一起出现在荒坟中呢?”
胡媚听完,嘴角边依旧噙着笑,“还以为夫人会有甚有意思的新招数呢,除了在这儿自说自话、自欺欺人、软硬兼施,夫人可还有其他话要说?夫人和公子说了郝庄那样久,此人到底在何处?让他出来啊。”
这是很明显地绕过了话题?微蓝面色一凉,心知吴君峤说起郝庄只是为了诈一诈胡媚,然而郝庄人呢?早已消失在一片迷雾中了。那么,……荒坟一事,胡媚该得知道。
“姑娘的意思是,荒坟之事同郝庄有关?”
微蓝收回凝在胡媚身上的目光,“你既然从孙家逃出来,为何为了只宠物又回去了?那日留在孙家的除了孙县长,便也只剩下假巫师郝庄了。芝城里一路北上前来乞讨的乞丐,如何就成了孙县长的座上嘉宾,又到底是甚原因能让一个欺世盗名的巫师放弃自己的衣食父母,一路奔逃?这点我百思不得其解,还望姑娘答疑解惑。最后,姑娘收留卖花的逍逍可能确实是因一时恻隐,可夜夜和逍逍谈心,为她送饭,将她藏身腐臭的箱中,到底是为了爱护她,还是为了迷惑刘澄邈,这事儿只有你自己明白了。”
胡媚目光闪动,若有所思,微蓝察觉自己戳到了对方的痛处,长长舒一口气。
“郝庄的事情我如何晓得?”胡媚沉吟,不自然地回道。“逍逍……”她低头吟了一声,“至少我不会害她,逼迫她。”
“逍逍的事暂且不提,”微蓝上前按住了胡媚发颤的手,“你的小黑是如何带出来的?府里可有谁能给你佐证?”
微蓝正了容色,“便也不要拐弯抹角了,姑娘可是觉着下药的不是自己,将人埋起来的也不是自己便能逃脱这罪责?姑娘说着自己甚都不知,却知道得比谁都多。你刚刚打翻的就是个普通汤碗,为何就让你认定迷晕孙县长父子的药不是下在井里,而是下在汤里?我们只是说孙县长父子窒息而亡,你为何就笃定他们是被活埋的?”
胡媚的眸光闪烁不定,深浅墨色在她眼中不断跳跃,她有些突兀地问了一句,“夫人,云中县近来天气可好?”她的周身黯淡,微蓝坐在她的不远处沉沉地望着,不由地叹了口气。
荒坟由雷电劈开,又经历过大雨,来往脚印和翻动痕迹被冲刷得干干净净。胡媚问天气莫不是为了确定这个?
况且云中县本就是偏远小城,少了个兴风作浪的巫师只会让人大呼痛快,亡故了为非作歹的官员只会让百姓载歌载舞,至于之后的人命如何消散,根本没有人关心。
“阴雨绵绵,不时风雨交加。”云老大夫隐忍片刻,冷淡地答。
“如此,公子和夫人都无甚证据,如何一直咬着我不放呢?”胡媚再度抬眸,眼神里多了几分笃定,表情轻松不少。
“孙县长里通乌羌,不该死吗?至于孙恒……,要怪便怪天道,是天道收了他们性命!怪就怪刘澄邈这厮拿我的小黑泄愤,我到底何错之有?我收留了你们没安顿好的卖花女孩,我何错之有!”
谈及孙恒,胡媚的声音明白地一顿。但想到逍逍,她的语气陡然多了底气。
好在公孙雪这位新晋权臣爱惜羽毛,公事公办地派暗卫来协助吴君峤,又遣人送来了云大夫。若非如此,怕是吴君峤和洛微蓝也无法掌握这么多的信息。
“如果借刀杀人是天道,将孩子藏在臭烘烘的箱子里是天道,那么天下的功德怕是就要尽了!”微蓝的目光如摇曳的烛光般明明灭灭。
“收留孩子是功德,可将她假做一个撇清自己的工具,你当真不觉得自己有错?花生粉、断肠草、你自以为对逍逍的救赎,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微蓝揉了揉眉心,万分疲累地叹气。
不料胡媚抬眼瞪微蓝一眼,“我的救赎无用,你身边这满嘴仁义道德的公子哥说的话就有用了?”胡媚抖着手指头指向吴君峤,“他端着那高高在上的姿态满以为给逍逍寻了好人家,哪里晓得他们要把她卖到花楼去!和这俯视众生的同情比起来,我的箱子又何尝不是种优待!”
胡媚无比响亮的一声在屋里回荡,几人心头一惊,刘澄邈嗫嚅回道:“你……你……花言巧语。”
“逍逍她?”吴君峤愣了神,皱眉思索其中细节,不察刘澄邈哆哆嗦嗦地爬过来抱住吴君峤的裤脚,鼓足了力气道:“公子,不计卖花的小姑娘如何,下毒之事真的是胡媚指使我的!毒杀恒公子的一定是她!我那日给夫人送药,她胡媚亲口说的!然后……”
他费力地经营着自己的语句,将微蓝和吴君峤的愧疚化解了一些,“她一定是回孙家收敛了猫的尸体!公子,此事与我无关!你信我。”
“阿邈!”云大夫的手一僵,“镇定!那两人既是窒息而亡,便与丹药无关,你慌甚!”
胡媚收了激动的情绪笑意更深:“瞧瞧,好一个读书人。”眼里的轻蔑直闪,“公子和夫人还是不要再查这事了,这世间的烂账多的是,云中县谁和孙县长没个私怨?这老贼暴毙后,云中县谁人不拍手称快?一个恶贼,还是一个通敌叛国的恶贼,要帮他讨公道?他也配!”
微蓝抬眼认真地看向胡媚,“孙县长里通乌羌的证据是真是伪,你可有动过手脚?”
“真伪有谁在意?我是否动过手脚都不妨碍这样的证据成为大部分人需要的好证据!这事之后的疑团可不是一般人敢去戳破的!”
吴君峤起身负手而立,冷冷地说:“步步算计,看着别人在你手下拼命挣扎,还自觉场面妙极!你有心引导,好让事情一步步发展下去,满足你的野心,好阴毒的心思!最后,郝庄在你的指点下帮忙抛尸,对方以为自己抛的是没有活气的尸体,哪里知道自己成了掩埋生人的罪魁祸首!”
胡媚拍手,“大人推导得精妙,说到底不过是要把所有罪责都算计到我这样一个弱女子身上罢了。”
吴君峤按住腰间的佩剑急走几步,他的眼睛紧紧锁住胡媚的眼睛,“我吴君峤生平最厌恶这等鬼蜮伎俩!”说着他满腔怒火无处宣泄,挥手将胡媚的一缕青丝削去。
微蓝一时慌乱,跑过来抱住他劲瘦的腰,帮他拍拍后背,抚平怒火,顺手夺了他的兵器。
“所有人都在那样努力的生活!你凭甚剥夺他们的希望!大局为何动不了你这等阴险狠辣之人!”吴君峤咬紧牙根,十分认真:“只为一己私欲,将他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人命在你们眼里算甚?”
吴君峤粗重地喘息着,只觉得心头燃着一团烈火,又塞着一团打湿的棉花,他挣脱不开,这是一种浓浓的恶心,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微蓝明显感觉他不对劲,他一向稳重自持,为何这事会让他有这样大的反应?
仿佛掐着点似的,宗石过来拍了拍门,“公子,人来了。”
吴君峤定定地看着胡媚,冷气森森道:“接你的人来了。”那眼神让微蓝打了个寒颤。
胡媚也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剧烈地扭动起来,大呼:“凤和十五年发生了何事?你们不能抓我!”吴君峤眉头紧皱,淡淡道:“打晕了塞了布条再给人送去罢,太聒噪了。”
他回身将微蓝揽在怀里,眉眼里说不出的疲惫。微蓝小心地分析着他的神色,不敢多问。待到房里只剩下他二人,吴君峤长长地叹口气,“想到战场上的些许事,人命如草芥,朝不保夕。”
吴君峤的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微蓝耳根微红,往他怀里拱了拱。吴君峤揉揉微蓝的发顶,“这女子心思虽阴毒,也着实受过不少苦楚。当地的高官和富家子弟当真是以一女子之力可以撼动的?”
微蓝用手摩挲着吴君峤的下巴,机灵地不再继续探问下去。
宣德六年胡媚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怎么平息的卷宗,也只有她自己晓得。而从芝城而来,名为胡媚傀儡,实为事件掌控者的郝庄根本深究不得。
所以胡媚的刻意引导反而成为了最好的事由解释,她本身不清白,也背有人命在身,该受到惩戒。涉案的刘澄邈和云老大夫亦是如此,还有为虎作伥的孙县长父子,以及公孙雪正在全力缉捕的郝庄。
看来,事情涉及的每一人都没逃得掉。
见微蓝正在发呆,吴君峤用冰凉的唇亲亲她的耳廓,吓了她一跳,那张娇艳的脸也红了起来。
“蓝儿,咱们成亲罢,我有些怕了。”吴君峤的语音沙哑。
在他们来到此地,碰上了前来自首的云公,准备彻查云中县之事时,吴君峤也收到了家里的书信。
父亲告诫他,云中县县长一事不要多管,陪公孙雪把证据过一过便罢。而刘澄邈此人与鲁王多有牵扯,宜留在身边。至于孙县长身后的势力……吴君峤扬起脖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多年前富可敌国的贺家已无,四大世家只余章、吴,洛。
藏布军情泄露明帝处理得模棱两可,线索明明白白指向了章家,他却只拔了无关紧要的几户人家。吴君峤心中明白,若四大世家只剩两家,那明帝便更容不下吴洛两家。
故而他看向微蓝时多了愧疚,原不该为了一己私欲,拉她入这黑暗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