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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五章 朝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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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朝夕
我清醒过来的日子很少,大部分时间是迷迷糊糊,分不清白天黑夜的。这些日子我似乎把宫里的太医都认识了个遍,他们一个个来来回回都是皱着眉头,一副很心塞的模样,他们都说我活不过半个月。
于是我就掰着手指计算,半个月大概是十五日,十五日之后我就能死掉了。
想想就觉得好多事情都简单了许多,比起生死,其余的都只是小事。
只是砚儿从来就不信那些太医说的话,每天依然坚持不懈地给我熬药,逼我捏着鼻子喝那些酸苦的汤药。
我总是埋怨她,“你这样或许我会死得更快的。”
她每每听见我这样说就要掉眼泪,“公主不要胡说!公主还那么年轻,那一个个老太医死了公主还没死呢!公主会长命百岁!公主只要您好起来,我就陪您逃出宫,去见北漠的国君,砚儿不会再做公主不喜欢的事情了,只要您好起来。”
我忍俊不禁,她这认真的模样真是可爱,“好呀,以前我逼你出宫你都死活不肯,这下胆子长毛了还敢逃出宫了。”
“公主,您不要开玩笑,只要您有活下去的念头,砚儿做什么都可以。”
“子笺。”这细软温婉的声音我许久没听见了,还以为都已经不记得了。
我笑眯眯地抬起头来看着依然清丽动人的这个女子,如果我是个公主的反面教材,那么蓝嫣就是最好的典范,她永远滴水不漏,什么都做得一丝不苟,容貌、举止、才学永远是恰到好处、不多不少。
她走到我跟前,长睫翩然若蝶,“三日后,我与苏洛要成婚了。”
“甚好。”我满是欢喜地点点头。
“你可知道,从小到大,我最羡慕你。”
我被她这话吓得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是我羡慕你才对,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小时候与你一起在学堂听讲,你总是有办法把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你的问题总是千奇百怪,你说的话也叫人捉摸不透。其实学堂的学习很枯燥,但因为你这么一闹,我每日竟然也有那么些喜欢上学了,夫子总是一本正经,但是一看见你表情就生动有趣了许多。宫里所有的人都告诉我你这样做是不对的,是不得体、不雅的,我不愿意落人口舌,所以一直以来都顺从听话,可是我并没有觉得你不对、不好,相反,我也很想像你一样肆意又真实。”
我静静地看着她,“人总是羡慕自己没有的,别人碗里的饭菜总是看起来好吃。”
“并非所有人都能如你一般通透豁达。也许你不想听我说话,但从听说你回宫的一刻我就忽然有许多话想告诉你。这宫里头好像只有你,是知道以前的苏洛的。”她缓缓坐在我的床边,白净滑腻的手轻柔地覆上我干冷枯瘦的手。
我没力气回握住她的手,只能这么不反抗,安然地凝视着她。
“我比你要更早认识苏洛。我六岁的时候,父皇带我出宫去寺庙祭拜,我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苏洛的。寺庙里的僧人说我是女儿家不得进入佛堂,父皇便让随从在一旁的一个白衣少年带我到外头去玩。那个白衣少年便是苏洛,他那会已经十二岁了,像个小大人一样,头发梳得高高的,露出饱满的额头,五官清秀,尤其是他的眼睛,颜色很浅,专注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好像能把人吸进去一样。外头有许多江湖术士在算命吆喝,我觉得有趣,让他带我去看看。他笑着说,不用算命,你命里缺我。我那时只觉得他轻浮,红着脸差点就哭出来了。”
“我爱苏洛,爱到我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那时候你的母妃得宠,父皇给你和苏洛订了亲,我那晚上哭了整整一夜。你还记不记得那个让你母妃失宠的异域女子,是我让人安排带进宫的。我一直以来不争不抢,但后来我才知道不去争夺就会失去。我不想失去苏洛。所以,我并没有表面上看得这样干净纯粹,我也做过我曾经不耻的龌龊的事情。我爱他爱了整整十年了,我终于等到他娶我。可是,我却一点也不快乐。”
“因为我知道,他的心上没有我,方寸之地都没有。”
“有许多事情,不是努力就能够做到的。我听说你与北漠国君很是相爱,你能告诉我,被爱是怎样的感觉吗是不是很快乐,是不是恨不得就这样死去”
我的眼有些模糊,脑子开始昏沉,我又犯困了。我艰难地开口,“嗯,巴不得就这样死去,溺死在快乐里。”
可是却还是想要活着,怕死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
在眼皮沉重垂落的片刻,我想起了他的脸,终于有些慌乱与难过。
睡着以后,我终于梦见了阿寂。
我梦见我与他大婚那日。
那是我惟一一次见他穿除了黑色以外的颜色,一身明亮的鲜红,俊朗夺目。
他一掀开我的盖头,我就栽倒在他的怀里。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他是笑了。
当他的手扶上我的胳膊和腰肢时,他弯唇笑了,笑得像个纯良的孩子。
大概从那时候他就喜欢我,可是我浪费了太多时间去猜忌、去怀疑,如果我知道我们能够在一起的时间这样少,我一定在最开始就不顾一切去爱、去拥抱、去亲吻、去幸福。
人总是如此。
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不求一生一世,只争朝夕。
恍如大梦一场,劫后余生。
我真难过我并没有如我所希望的这样死去,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个温暖翠绿的春天。
更奇怪的是,醒来的时候,我似乎没有以往那般疲惫到极致的感觉,似乎好像睡了一觉大病就痊愈了,一口气能吃五碗猪脚面线。
我醒的时候是夜里,我不是躺在我的寝宫里,我躺在一个满眼明黄色的金丝银帐内,床铺枕头柔软温暖。
苏洛就靠在床边,手里拿着奏章,眼睛底下一片青黑,似乎是累极睡了过去。
我看了他一阵,他似有所感,睁开眼来。
“你醒了。”他说得平静,似乎我真的只是睡了一觉忽然醒过来罢了。
“饿不饿我命人去端些吃食过来。”他放下奏章,立刻起身。
我拉住他的衣角,摇摇头,“我不想吃。”
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极冰极凉,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忽然一口鲜血呕了出来,蓦地倒在我的身上。
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的身上,沉甸甸的,却是满手只有硌手的骨头。
我大病痊愈了,可是苏洛却病了。
太医说他是常年郁积在心,再加上疲乏过度,身子变得很差,要注意调理身子。他才二十多岁,身体却已经像个老人家般衰败。
他生病了,多的是人围在身边照顾他,我就放宽心离开他的寝殿。
刚走出门,我就瞧见了徐徐走来的蓝嫣。
对了,我昏睡前她还来找我说话来着。
她看见我,柳眉微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走上前来,亲昵地拉住我的手,“我还有些话,还未说完。”
“你不是来看苏洛的吗他病得厉害,要不你先去看看他,我在这也跑不了。”
“真正该留在他身旁的人应当是你。”她低下头来,长睫投下一片稀稀疏疏的阴影,“你随我去一个地方吧。”
她带我去了藏书阁。
据说苏洛登基之后,藏书阁做了很大的改动,收藏了更多民间的奇书与珍宝。
但令我奇怪的是,他居然特意留了一块地方专门收集民间各式各样的话本,连我之前费尽心思找的《镜花水月》的全十集都有。
蓝嫣看着我错愕的模样,无奈地苦笑了下,“之前我去找你,话还没说完你就昏了过去。苏洛来了看见你奄奄一息地躺在我的怀里,差点就杀了我。”
“我有许多话没来得及告诉你,但我想这些你都应当知道的。”
我六岁的时候就与苏洛订了亲,彼时苏洛已然十四岁,已经是个翩翩少年郎。距离我第一次毫不矜持地扑倒他,再见到他的时候只隔了四五天。
他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是个喜欢吃东西的害羞少年,我一见到他就扑上去抱住他的手臂,热情地邀请他同我一起吃桂花糕。
众人只觉得我俩感情好,但他们并不知道我私底下怂恿苏洛和我一起溜出宫到赌场,我年级稍大一些从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里知道窑子这么一回事,就缠着他带我去逛窑子。
那时我十二岁,他刚满二十岁。他的模样就是按照我所喜欢的样子一点点长开来,细长勾人的桃花眼,眼珠颜色是浅浅的琥珀色,抬起头来看天的时候能映出明亮的流云。
他在旁人面前总是能说会道,但我不是个讲道理的人,大多数时候我是胡说八道的,他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找了一套很小的男装让砚儿给我换上。
我换了男装之后就真的像个清秀的小公子。
他瞧见时眼睛弯弯眯成一条线,眼角眉梢都是满溢的笑意,他拍了拍我饱满的额头,“这是哪家的公子,好生俊俏。”
我也不知羞,抱着他的手臂甜甜地说:“苏家的。”
他只是笑,沉默不答。
那时我与他逛窑子,包下了花楼头牌的一夜。
头牌是个生得极其妩媚的女子,举手投足都是勾人蛊惑。
可是我俩拉着这个大美人,聊了一整夜。
当然大部分时间是我在讲话,问了大美人许多问题,比如会不会有人让她动真感情,动了真感情会如何是好等等。苏洛就托着洁白的下巴笑眯眯地吃着果盘里的水果,在我说得口干舌燥的时候及时给我递来一杯茶。
那个大美人叫烟若,听说后来苏洛将她接进了宫,封为贵妃,夜夜专宠。
这般想来,倒是我成就了这一段姻缘。
小的时候我因为常常顶撞夫子,被夫子赶出学堂,然后我总是能看见苏洛一身白衣胜雪站在学堂门外。
他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煦暖日光之下,唇边是浅淡的笑意,清俊雅致。
然后他就会取笑我,“你又被赶出来了你这次又问了夫子什么问题”
我不甘心地扁扁嘴,“哼,那个食古不化的老头儿。苏洛,咱们去喝酒吧。”
他摇摇头,眼里流光溢彩,“一个女孩成日喝酒还能嫁出去么”
“我不是有你了吗”我笑嘻嘻地抱住他的胳膊。
他弯弯唇角,笑意清浅。
对了,还有他生辰时我费了许多心思亲手做的红玛瑙手串。
他肤色雪白,带上通红的手串极其好看。我告诉他,这一颗颗红色的珠子就是一颗颗红豆,红豆代表这相思,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摘下手串,小心翼翼地放到怀里,如往常一样拍拍我的脑袋,“小鬼头。”
他与我说得最常的就是这三个字,他总是觉得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连同我常常脱口而出的爱意也当作是孩子的玩笑话。
后来遇见阿寂才知道,我那时对苏洛的其实并不算是喜欢,确实只是女孩子对一个亲切兄长的爱戴。得知苏洛弃婚,我更多的只是生气,我只觉得与其嫁给一个陌生人倒不如嫁给一个从小一块长大的兄长,可是我喜欢的兄长却将我往外推,我是愤然的,所以在离开南周的一日,我特意问他要回那个红玛瑙手串。
如今只觉得自己幼稚可笑。
我未曾预料过的事,我年幼的一句句玩笑话,苏洛终究是信了。
所以他知道我爱上阿寂时才会这样怒不可遏。
我今日才知道,他对烟若的夜夜专宠不过是夜夜到她房里喝酒到天光。他藏书阁里放了一堆我爱看的话本,还有我小时候在学堂里写得乱七八糟的文章,每一张纸都细致抚平,稳稳当当地收藏在木匣子里。还有那条红玛瑙手串,他一直视若珍宝,从不离身。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蓝嫣将那些往日的细枝末节翻箱倒柜般地述说。
“可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他喜欢我。”我喃喃自语。
“苏洛喜欢你的时候他也只是个孩子,他怎么知道如何准确表达自己的心思。后来不说,他只是以为你明白,他也相信你会一如当初。”蓝嫣缓缓道,“他怎知道,你会真的忘记他,放弃他,背离他。”
“在你毫无气息地躺在床上,太医都束手无策时。他四处寻医,最后寻到一个异域女子会下蛊的秘术,我只知道这个蛊术需要两人进行,一人好起来,一人就要病去。如今见你安然无恙,他却猝然病倒,我才明白。”
“他爱你入骨,却从来没有让你知道。”
眼泪赫然掉落。
我忆起砚儿迟了一年才交到我手中的字条。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