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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第十九章(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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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大理寺前的广场上,赦免大典,已近尾声。
“皇恩浩荡,大赦天下……”大理寺卿在殿前,高声宣读赦免诏书,贺弘挤在人墙里寻找他熟悉的人影。
这金陵在赦免名单上的人犯秘密麻麻跪在大理寺广场前,穿着一样的囚服,加上蓬头垢面的模样,还真是不好认。贺弘目光前前后后地搜寻了几回,才在前几排的人群里,看见一个看似沈茂的身影。
好不容易等到大理寺卿念完了圣旨,在场人犯叩首谢恩。
大理寺卿高声道,“皇恩浩荡,赦免尔等。待尔等各自归家,当感沐天恩,尊法度,慎行事。若再有违法度,必定重罚!”
这本是寻常官家之言,听在沈茂耳中,却是如雷贯耳。他的身份明里是英州的富商,暗里却只是滑族英州明部的主管,听命于金陵的掌尊和长老,地位并不高。沈茂是个聪明人,这些年生意做的风生水起,这安生的日子过的久了,加上他并未亲身经历过丧国之痛,这复仇于他只是听上头的命令行事,这心中早有不满之处,只是碍于自己是滑族人,只能和族人一起才能保得平安,才一直听命行事。昨夜,天牢来了一人指明见他,那人对他的底细知晓的一清二楚,审时度势,他岂会不明白,此次事败,滑族复仇立国之想已成空。既然梁帝要废除了滑奴令,那还有什么可怕的,沈茂想都不想当即表明从此归顺,允诺从此带着自己的手下只安安分分地做自己的生意。
外面等侯的贺弘哪里知道沈茂心中的主意,直那升长了脖子等着。等那大理寺卿说完,手一挥,那守卫的官兵退到一旁,跪着的人犯纷纷站起来,依次退出官兵把守的广场。
等到一退出广场,没了官兵的把守,等候的亲属涌了上去,纷纷寻找自己的亲人,瞬间乱成一团。沈茂才被挤出来,贺弘眼尖,一把拉住他,“沈茂!”
沈茂一见,心头一惊,“你怎么来了?”
贺弘只当他是惊喜,没想着沈茂如今刚刚脱身,根本不想见他,只想躲着他们呢。
“轰隆隆,轰隆隆…..”
巨响传来,地面都在颤动,在场的人先震惊,呆了一下,就听有人叫唤,“地动,地动…”
瞬间乱成一团,有人眼尖的,指着远方叫到,“不是!那边有楼塌了,塌了!”
贺弘远望去,那远处粉尘滚滚处,不正是衔玉阁的方向。这想起一早贺长老的话,醒悟道,“不好!去看看!”
正要回身拉上沈茂,那身边哪里还有沈茂的影子。贺弘只当是走散了,跺跺脚,往衔玉阁的方向奔去。
金陵城中另一头的吏部尚书府,冯夫人正安排着丫鬟们准备过年节应备之物,年节里要走动的各级官员赠送的礼物,还少不得安排一两场酒宴。宴请这金陵的达官贵人,同乡旧好的,这一件件事情虽琐碎,但在京城的官场上可是出不得半点差池,这身为当家主母少不得再三地检点,以免稍有不周,落人口舌不说,弄不好,还会影响官人的前程。还好,这冯夫人一向周全,每年年节中,总是他吏部尚书家出去的礼物最体贴,最和人心意。这安排的酒宴,排场规模绝不会胜过那家王爷亲王的,但又总有一两件事物,或是美酒,或是佳肴,或是歌舞等别具一格,让来宴的宾客每每提及又是念念不忘的。
不过,今年,冯夫人身子不佳,时不时的闭门静养,这准备年节之事就拖了下来。年节所备之物的清单,直到管家等实在忍不住,硬着头皮去催才列了出来。那初四准备宴请的各级官员,王爷帖子都发出去了,按例要准备的“新鲜”玩意,夫人还没吩咐,管家主事心里着急,又不敢问,想着往年总是出其不意的,或者今年也早就着人备下了,只是秘而不宣罢了。
而今日,管家把给各级官员,亲王们备下得礼物都抬到了夫人的厅堂,请夫人一一过目,却见冯夫人心不在焉的看一眼,没精打采地指点两句。
“夫人,这是给礼部赵尚书的乌血燕窝。”管家取出一盒锦缎盒,炫耀道,“按夫人的意思特地找人从南楚商人手中采买的。“
冯夫人瞥了一眼,没好气道,“管家,别个糊涂,怎地你也老糊涂了。”
“啊?”管家一愣,这不是按夫人列的单准备的吗?
“燕儿,你和他说。”冯夫人揉揉眉心,不耐烦道。
“管家,”燕儿笑道,“夫人那单子可是一个多月前列的。这乌血燕窝,可是给女子,尤其孕妇补身的,这明的是给赵尚书,这最后还不是得到莱阳王府去的。如今么……”
那管家一听即明,这莱阳王犯的事可已经传开了,谁还敢和他们搭上关系啊。转年一想,道,“是,那就送去户部尚书府,如何?”
“记得换个盒子,包的如此招摇,荀大人可不一定会收!”
“是,是!”
冯夫人抬眼看看那管家花白的头发,暗自感慨下,这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身为礼部尚书的夫人主理这年节事务了。还是要帮夫君安排的妥妥贴贴吧,也不枉一场夫妻,待到事发,冯秋雨说不定还会因她获罪呢。
“茶淡了,换一道!”
小丫头端着新茶过来,不知怎的脚下一软,一杯热茶差点撒在冯夫人身上。
那丫头吓得跪倒在地,不停讨饶。燕儿气不过,骂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到,要你何用!”
“闭嘴!”冯夫人冷不丁地突然脸色一变,轻喝一声,在场人噤声皆不敢言。
众人静下来,才发现那屋里的桌椅上的玉瓶,茶杯正在轻轻的抖动着,外面隐隐地一阵阵轰隆隆的声音接连传来,地面连着整间屋子都在抖动。
那管家一激灵,抖抖索索揣测道,“地动,可是地动了!”
这金陵并非地动之地,上回有史记载的还是三百余年前,钦天监也无任何预测。这动静,除非是……
冯夫人心中咯噔了一下,这三条街外,可就是衔玉阁的院子。还记得当年建造的时候,长老得意万分地告诉她,这图纸还是璇玑公主遗下的,中有重重机关,这机关更是滑族人自己的能工巧匠一一修建,绝无外露。
“这最最紧要的机关,便在易水榭的观音座前,若事败,只需按动此键,这衔玉阁中所有一切俱毁,沉入湖底,永不见天日。”
冯夫人心觉不妙,沉声吩咐道,“别乱,派人去打听一下!燕儿,你跟着去看看!”
那燕儿心领神会,跑出去探听。只不过片刻,管家跑进来道,“夫人,不知为何,那衔玉阁突然塌了!”
“塌了?!”冯夫人失神地喃喃道,“竟然真的……塌了!”
“是!夫人,这会儿巡防营已经封了街,走不到近前探听。但好像是什么都毁了,连那附近的宅子的墙壁都裂了缝了。可惜,我们订的货,可就……”
冯夫人哪还有心思听他说,“出去!出去!”
“是,是!”管家只当是夫人又要心烦补什么礼品的事,识趣地退出。
冯夫人心中只反复地体味着长老当年的话,“若是衔玉阁毁了,便是一败涂地,你们赶紧各自逃命。”
衔玉阁毁了!他们一败涂地!怎会,怎会!?
既然衔玉阁被毁,这长老的身份当是曝露了,那贺弘呢?缬彩坊?金陵城中其他滑族的暗桩呢?还有宫里头?还有瑕瑜公主……
真的要就此逃命吗?她好不容易回到金陵,有些根基,就此离开吗?还有宫里的他,还不知如何呢?
冯夫人心里终究是不甘心就此离去,又不敢贸贸然自己献身去查,只能等在府中,等静儿探听消息回报,再作打算。可是,从白日等到傍晚,不见静儿的身影,却听见冯尚书回府。
小厮跑来禀报,“夫人,大人回府了!”
“哦,我这就去迎!”冯夫人定定心神,站起来,却听那小厮笑着提点道,“夫人,大人这回由禁卫军大人的护送回来的,好像还有皇上的赏赐呢?”
冯夫人听了,心底一凉,苦笑起来。赏赐?怕是给她准备的吧!
“来啊,去准备一席酒菜来,我要与大人共饮一杯!”冯夫人笑着对那小厮道,“我就不去迎大人了。待大人回府更衣后,请大人道后院来。”
那小厮只当好事,喜滋滋地跑出去。
冯秋雨亲自捧着酒壶站在后院门口,踌躇万分。酒,是皇上赐的,所谓何事,说得清楚,禁卫军的副统领李牧和一名御医此刻就等着客堂,等着夫人喝下药酒,好做确认。
夫人,相逢时,他还是一穷酸书生,除了满腹诗书,身无长物,妻子早亡,还留下两子。若非夫人甘心下嫁,多年来相扶相助,他也得不到如今的地位。夫人的身世,他只知是父母双亡的孤女,从未详细探问。但不问,不是一无不知,只是不敢问。夫人心中有事,他不是不知,只怕一问,从此心路更远,只是没想到夫人的身份竟然是滑族的首领之一。
滑族,滑族又如何?她是他的夫人,晨昏岁末,相伴几十年,已是一体。成亲时,他说过,此生不负卿,只愿相守,红颜白发。
冯秋雨望着那手中的碧玉酒壶,忘川!夫人喝了这酒,会忘了心中的复仇之念吗?会忘了他么?忘了!忘了又如何,她还在他身边,不是么!?
罢了!就算夫人忘却所有,只要在他身边足以,从此辞官归故里,什么荣华富贵,平步青云,只愿相守相伴共白首!
冯秋雨定了定心,扯出一丝笑意,端着酒壶走进后院。
庭院打点的精巧雅致,几道红色的灯笼已经挂起,多了几分过年的喜气,只是难得静悄悄地瞧不到一个伺候的下人,怕是又被打发去干事。他的夫人一向持家有方,他这府里,人手不多,却也打点得周全。
冯秋雨走到正房前,笑着推开门走进屋去,“夫人,夫人?”
一转进屋里,一桌精美的酒菜正等候他,而这桌边等候的美人更是艳色惊人。杏红锦缎衬玉肌,金钗缀云鬓,几缕发丝轻抚额头,风眼桃腮,眼波一转,说不出的娇艳柔美,明明已是半老徐娘,却比少女还俏三分,直看得冯秋雨楞了神。
“夫君?”
听得夫人的一声呼唤,冯秋雨回过神,笑道,“夫人真是美若天仙,秋雨一时看出了神。”
冯夫人忍不住轻笑一声,眼神一转看到冯秋雨手上的酒壶,问,“夫君,这是何物?”
冯秋雨想起来,心头一滞,装做无意道,“皇上今儿高兴,赏赐了美酒于群臣,我自然是要与夫人同享。”
冯夫人笑笑道,“那多谢夫君。正好,夫君幸苦了这一天,妾身真好备下了酒菜,和夫君共饮一杯,解解乏!”说着,拉着冯秋雨在桌边坐下。
冯秋雨笑着先为冯夫人斟满酒道,“夫人一年到头打理内务,还要为秋雨前程各种谋划,才最是辛苦,秋雨理当先敬夫人!来这第一杯,敬夫人,多谢夫人打理内务,持家有方!”
“好!”,冯夫人笑意盈盈,也不客气,一口饮下。
冯秋雨见她饮下,心有戚戚,问道,“夫人,这….这酒可还好?”
“好,果然是皇上的御赐,甘香醇厚,回味无穷!”
“是吗?那再来一杯,”冯秋雨心中不忍,强笑着又斟满一杯,双手奉上道,“这第二杯,秋雨多谢夫人,不弃秋雨出身贫寒,多年相扶相持,才让秋雨位极人臣!”
冯夫人笑道,“呵呵,那是夫君才干过人,才能得到皇上赏识。妾身,也得谢过夫君入仕多年,也不嫌弃妾身一无所出,不离不弃!”
“夫人待我亡妻二子视如己出,抚养长大,从无亏欠,秋雨已是感激万分。”
“这么说,这杯我也当得!”冯夫人笑着饮下。
冯秋雨见她放下酒杯,手撑着额头,似有些不胜酒力,关切道,“夫人,还好吗?”
“好!只是这酒…….”
“怎么啦?”冯秋雨只当起效了,紧张问道,“你可是又什么不舒服么?”
冯夫人拿起酒杯又为自己斟满一杯,拿起另一个酒壶为冯秋雨斟满一杯。自顾自端起酒杯,碰了桌上冯秋雨的那杯子,笑道,“来,我们也喝一杯吧,你我夫妻多年,也谢你体贴照顾,真诚待我,也从未在外有些风流韵事,让我难受的!”
“那哪里使得!我有夫人如此,岂是外面那些庸脂俗粉可比,”冯秋雨红着一张老脸道。说话间,冯夫人已自己喝下了一杯,笑着轻叹道,“夫君待我至诚,妾身有愧!”
冯秋雨心中一颤,再凝神细看对面的夫人,却见不过三杯酒的功夫,那丰腴的脸庞有些皱缩,光滑的额头多了几道皱眉,原本乌黑的云鬓多了几缕白发,大惊道,“夫人,夫人!你这是怎么啦?”
冯秋雨又惊又气,“不对,不对,皇上没说喝了这忘川,会这般!不对,不对,我去找皇上要解药!”
冯夫人一把拉住冯秋雨道,“秋雨,皇上的忘川没着功效!我只是服了‘红颜白发’”。
“‘红颜白发’?这是什么啊?夫人你这是要做什么啊?”冯秋雨眼见着眼前的夫人的容颜,急速地衰老,不过片刻华发满头,皱纹丛生,连一双玉手都失水干枯。冯秋雨手足无所措,喃喃道,“夫人,夫人,你这是为何啊?”
倒是冯夫人镇定,淡笑道,“我的身份,皇上当也告诉你了吧!”
冯秋雨点点头,愧疚道,“夫人,皇上说只要喝了忘川,就会放过你的!”
“呵呵,”冯夫人孱弱地笑着,一滴清泪滑落脸庞,“可是我不想忘啊,不想忘了他,忘了我自己。”
“夫人,夫人,那你就舍得抛下我么?你可记得我们说过要白首偕老的。”冯秋雨抱着须臾之间衰老如老妪,气若游丝的夫人,已是老泪纵横。
冯夫人抚着自己的白发,惨笑道,“红颜白发,我未曾违诺!”
“其实,我叫离忧…….”
当晚,大梁宫城的某个僻静院落内,一道火光冲天。院外守卫禁卫军冲进来时,只见院落的空地上,残雪中一团蓝色火焰古怪的燃烧着,一阵刺鼻难闻的气味,火光中隐隐约约分辨出来是一个人形,像是高公公。两名太监匍匐在跟前,泣不成声。
为首的禁卫军,拉起其中一名太监问道,“明瑞,这是公公?”
“何统领,师傅已自焚而去了!”明瑞指着那堆火球道。
自焚而去?!皇上只是命他押明瑞和明瑞来此,只是要高公公诚心悔悟,交代宫中同谋。没想到,这高公公尽然自戕了,还是自焚这等惨烈的方式。
何统领看那蓝色的火焰在残雪之中燃烧,风吹不灭,亦知有古怪,不赶靠近,再三问道,“真是高公公?”
“这片院子何统领一直守着,可见有人出去过?”明瑞气道。
何统领叹息一声,问道,“公公临去前,可有话或是东西留下!”
另一个太监明祥道,“公公见我等来,说完皇上的口谕,只说了一句,‘好,好!’然后笑笑道,‘离忧,三十年了,终可再相见了!’便自焚而去了。”
何统领望着那烧得正旺的火势,“既如此,你们和我去复命吧!”
萧景琰此刻正坐着和刚刚回宫的静太后说话,一听到着消息,叹息一声道,“高诚自朕入宫起就在伺候朕,这多年,朕身边可谓事无巨细,都由他打点,从未有差池,朕有时候觉得都离不开他了。没曾想,他也会是滑族之人。唉, 本想他交待了这宫中其他滑人之后,就放他出宫,找个地方让他颐养天年了。没想到,他竟会自戕!”
静太后沉吟道,“景琰,我知你心中感慨。我身边的那位瑛姑,皇后身边的杨嬷嬷,日夜相处,这多年的情分早已胜过主仆。这一旦知道是背叛之人,虽心伤,总也想放她们一马。没想到高诚自焚,杨嬷嬷也自尽了。”
“高诚临去前说的那句何意?”萧景琰想起那句,“‘离忧?’这又是谁?”
“唉,不论是谁,这心里头啊,总是有一个或是几个牵挂的人吧!可惜他们一心复仇,为心中多年的仇怨所困,生不得见,如今既然已去,皇上又何必再挂心呢?让他们自在那一边见面吧!”
“母后说的是!”
“恨得容易,放下最难。他们也是一世被仇恨困了身,锁了心,只为复仇而活。”静太后,拍怕萧景琰的手到,“景琰,你也该放下了。小殊若在世,定也不愿见你为他之事迁怒滑族多年。物极必反,你这是生生地替自己造出个敌人来,不利国家安定啊!治国之道,以德服人,融合各族,方为正道!”
见萧景琰点头称是,静太后笑道,“正好,我让人熬了腊八粥,你也再喝一碗吧?”
萧景琰一愣道,“母后,你也见到小殊了?”萧景琰一直怀疑那日在迷心林见到就是小殊,毕竟这音容笑貌实在太真实了。
静太后一听,一愣,掩饰地笑道,“小殊啊,许多年没梦到过了他了。只是这次错过了腊八节,想着补回来!”
“原来如此!”萧景琰失落一叹息。
“只要你还记挂着他,小殊,便在你的心中,从不曾离去!”
静太后低下头,心中默念,小殊,你心中牵挂之事,我定会劝服景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