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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六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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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宁轩领军从京师誓师出发,出了直隶,便唤了温珩入太子车辇。
他已将誓师时候那身圣上亲赐的绣龙甲卸了盔摘了,连那件苏州织造局八百人两年制的大典礼服缂丝衮龙袍也换下,只着素白夹裳,外罩赭色纱衫,坐在绣垫上,瞧着面前展开的皮革地图。他见温珩进来,先就又盯着他的乌银面具笑道,
“服了你!真不觉得憋闷么?”
温珩摇头,在他对面跪坐,宁轩却还不死心,继续道,
“你就先除下来,这儿也没其他女人,就让芳露比评,你除了面具好看不好看?是不是比我这张脸,更加好看?”
温珩戴着面具看不出表情,在旁伺候茶水的芳露却吓了一跳,赶紧道,
“芳露怎敢评论将军与主子爷容貌!”
宁轩接了她递过来的茶,笑道,
“这缘故可能连你也不知---他练功疗伤之前,眉眼模样儿同我八分相似。我就是让你评评,他如今到底变丑了没有。不过就是头发眸子颜色同汉人不同---我大辰又不是没有色目族!”
“这般巧?”芳露又把他喝了两口的茶接了去,端上一碟切成指头大小的枣茸蒸糕,拿小银叉叉起来喂他,宁轩打量着她笑,
“看来这故事儿你是知道的---一点都不惊讶。洛川真是比女人都碎嘴,大事小事都能给人絮叨。”
“这可是冤枉沈侯。”芳露抬眼,“主子忘了---第一回接温将军回来时,自己跟奴婢说的。”
“我自己说的?”
“可不是主子自己?”芳露抿嘴笑,把糕喂完了,退到旁边,“而且上次说的一样话,让奴婢来看看,将军是变好看了,还是丑了。奴婢心里倒是嘀咕来---主子怕想岔了,将军英雄盖世,怎在乎眉眼模样?又不是女子。”
宁轩大笑,“好啊,这是讥讽我,不够英雄,在乎模样。”
芳露慌张跪了请罪,“奴婢怎敢!”
宁轩叹口气道,“对你说了快十年了,不必动辄就跪了认错。你瞧他,就得我说了一次,可就大咧咧地---再嚣张气我也绝不认错了。”
芳露却更是紧张,伏身再拜,
“奴婢是什么身份,怎敢比将军!主子玩笑,将军万勿见怪!”
这回却是战战兢兢地,向着温珩。
宁轩皱眉,还未说话,温珩却踏前一步,竟亲手拉着她手腕,把她扶起来,正色对芳露道,
“芳姐何出此言?!温珩当日身受冰火双重煎熬,手不能动时候,是悉心照顾,喂水喂饭,从不曾因温珩怪异而憎恶嫌弃或惧怕,对温珩犹如幼弟。前日太子妃口出诬蔑言语,温珩答她的全是实言:为何维护芳姐,只因芳姐在我心中,便如长嫂,又如长姐,断不能由他人欺负。”
芳露先是呆了,低下头去,喃喃道,
“我…怎配?怎敢?”
“人人皆是父母生养,血肉做身,为何不配,为何不敢?!”
芳露眼里充泪,嘴唇微动,却不能言语,宁轩略略地抬了抬眉,极轻地叹了口气,遂向芳露招手道,“他轴劲上来了,你再说,他便要引经据典拿圣人言来讲了。我总有心想等闲了,同他辩一辩经书。芳露,来,给我捏捏肩。这几天睡得不踏实,背紧得很。”
芳露赶紧过去,跪坐在他身边,给他捏肩捶背。宁轩冲温珩笑,
“说起来,我可是要叨了芳露的福---也在你心里成了长兄---抑或姐夫?”
温珩不语,宁轩垂了眼眉,由着芳露给他揉捏,伸手拍了拍她在自己肩上的手,缓缓道,
“好了,可以了。温珩,我知道你咽下去的话---殿下何时当过芳姐是妻呢?”
芳露紧张得已经不知如何是好,温珩却并没否认解释。宁轩却坐直了身子,手指地图,仿佛方才从没玩笑过家常过尴尬过似的,
“向北百里,再向西折,就是饶县,你看”
温珩凑过去,看他手所指一处平原县城,轻咦了一声,疑道,
“我少时喜山川地理,二叔又有本事农来绝版书图---记得,这一片,是荒坡连绵。因荒的久,不少鬼怪传说---难道,是书不准,或我记有误?”
“多年前确实荒滩。不过,还记得你乡试头名时候那篇策论吗?----论边城供置:屯兵于内,且耕且守,来则拒之,去则防之。这论的是西疆,事实上,也正是先生多年前对西疆实行之策。但于北疆,碧水等镇,我曾命农耕院掌院率人做了实地勘测,细论历史,详查土壤,若毁木作田,怕是会步百年前辽地后尘,田耕不得数年,反招致风沙干旱。于是,不做此论。北疆边城虽不适合,然向南直至饶县,却是当年前朝胡蛮困守之地。直到先帝登基多年,仍未能完全靖清。我朝子民怕抢劫骚扰,多搬离,而胡蛮见我朝日稳,也渐渐不再做起兵之想---人口也是凋零了。多年荒废,成了荒滩连片,却并非土质不能生田。5年前,我写奏疏给皇上,便以你策论稍变----‘饶县以北数洲荒地较京师直隶更近北疆半程之距。屯兵于此,且耕且练,国无战事,自产自养,辽犯北疆,集兵北上,由所产,可自备数月军需。’皇上当即批奏,且调三路兵共三万人分布防农耕于此三洲十二县,免赋税。如今已4年,到去年末,此三洲十二县之粮产自给之外,尚余数千石,与边城内地贸易。且产棉麻,有布衣局若干,自备军需棉服,此几处事务。是向我直报,我面呈皇上,不在兵部册上。此次我请了皇上密谕,调此三万兵。”
饶是温珩早已练就了“无喜”之功,此时,面具后的眸子还是亮了,
“这于丰城而言,不啻天降之兵!”遂诚心道,“殿下远虑,备战于数年前。只是,皇上竟肯让殿下一直独揽,此次又准奏给殿下用之,也属难得。”
“陛下是精明之君。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他春秋正盛,有雄心大志,性虽猜疑,却不会舍得毁自己家底。”宁轩笑,眉间带了丝疲累,“这次内忧外患,情势严峻,非同小可,陛下省得,再忌惮我,在后军上面用杨文星怕我真胜后拥兵自重,却也知我---是先生教出的学生,不会再此时因私废国,倒比荣王更可信。”
他从怀中拿了一支黄金镶玉令牌,
“温珩,你即刻带五千骑兵到饶县---饶县兵士应已集结,你率此部,星夜赶往丰城。我猜,辽帝得了我带兵增援消息,必要破釜沉舟,迟至明日,便要冒险攻丰城。”
温珩却未接金牌,答道,
“离开时,我与洛川仔细估量过,丰城之兵配合地势和白山之援,若辽军攻城,当至少能守十日。辽军虽兵多,但就地势,人多也派不大上用场,只是前赴后继之车轮强攻以图耗尽我方兵士军需而已。并不需要---抢这两天功夫。”
宁轩沉下脸,
“温珩,我许你平日不拘礼数,并不是容你不听指令。”他停了停,再看他一眼,声音放缓,“我没有那么不济---虽功夫不及你,也是从高手习武多年,而此时,大辰境内,尚不致有人能以武伤我。”
温珩沉默,将令牌接过。停了停,说了句“殿下保重”便欲下车辇,周宁轩在他身后道,
“你记着,你现在虽未入朝,无品级,却是大辰国民的护国将军,不是我的东宫护卫。我周宁轩不是没有私人,把我,放在大辰之上---我需要。但是温珩和沈洛川,可以是我的兄弟,却永远不是我的私人。”
温珩只顿了顿,并未答话,跨上战马,疾驰向前,号令骑兵鹰营虎营飞龙营队出列,即刻间烟尘起,温珩率五千骑兵,折向西北饶县方向而去。
车辇之中,宁轩见温珩去得远了,脱力般伏在软垫上,芳露连忙过去,将他扶起,靠在自己肩上,连声喊,“主子?是哪里不舒服?可还是反胃?主子?”
宁轩在她身上靠着,压着右肋下,
“肋下顶涨,胸口闷。---呵,芳若,你喊了这多年主子,真的不嫌累么?”
“奴婢…奴婢习惯了。”
“习惯了… 也是…其实我也习惯了。习惯你一直这样,都不想其他了。确实,对你,是寡恩无情。”
芳露慌忙道,“主子哪里话?主子对奴婢,向来最亲厚……连,主子娘娘,都……都误解了。”
“误解了。”宁轩苦笑,怔怔地道,“我也觉你亲,却未待你厚。”
“主子待我,很好。能跟在主子身边,我不知多大福气。”
宁轩闭上眼,轻握她手,“你跟着我,有十年了。其实真正亲密,倒是6年前……日子过得真快,云儿都没了六年。方才说到容貌,话说了一半。嘿,你当珩儿英雄盖世变不在乎脸?变了容颜对他的伤,比…比修什么绝情断欲……还要严重。我也知道,他啊,更是因为,那小大夫的心里,是从前样子。所以,换了脸,比美丑要紧……可他还是在乎的,那张破面具,不知花了我多少功夫才让他满意了…... ”他说着,嘴角带笑,脸上倦意更浓,芳露柔声道,“主子睡吧。”
“不---说到容貌,你可知道,我和珩儿象,是因为我们都象的姑祖母是他的祖母。姑祖母是天下第一美人,却没女儿,当时有了云儿,都说眉目极象我,我一直就想,是否会集成了姑祖母的美貌…我的云儿,是最美的姑娘……”
芳露狠狠咬嘴唇,别开脸,仰下几乎落下的泪,
“主子,云儿去得久了,别再。。。想了。主子已经为她,丢了半条命,身子也是至今未能完全恢复。主子是大辰的太子,今后的天子,为….为小儿这样毁伤,是增她罪业了。”
“父亲怀念唯一女儿……却不是,人之常情?”
“可…主子却不是普通父亲。”
宁轩不再说话,没一会儿,睡得沉了,芳露搂着他,半晌,轻轻将他扶在窄塌上,盖了罗背,将他手置于背中时候,不经意地,搭上他的手腕脉搏。少顷,她脸上的神色,先是如释重负 ,接着,却现出哀伤。
她立于他跟前,许久不能动弹,终于,低头吻上他前额,掖好被,拣了几茎他落下的头发,藏于袖内,收了方才伺候他用点心的碟子,转身,下车。
车辇边根着的都是东宫近卫,大多抽自定远侯府,其他是自小同宁轩一起长大,一起跟随他在武当学武,西疆练习骑射,做东宫长随的近臣少年子弟。
芳露掀起车帘,一四品护卫----自小跟着宁轩,如今正是亲卫队长的刘擎迎过来,
“芳姑娘有什么吩咐?”
芳露将那碟子递过来,袖间发丝也落于碟上,她望住刘擎眼睛,极轻地点了点头,
“劳烦刘大人。将这送到后面行李车上。再取黑色罐过来。”
车内,当刘擎声音响起,宁轩眉猛地一跳,嘴唇抖起来,而当芳露话声传来,宁轩脸色瞬间灰白,死抓住罗被,蜷身向里,眼角,竟有一滴泪滚下,滑入鬓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