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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冬椑 ...

  •   -冬椑-
      冬椑偷偷瞟了眼面前的星魂。
      他微微垂着眼睛,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思考着某个问题。
      冬椑注意到,他眼眶发青,下巴削尖,略显疲态,却不知怎么,目光像海上的星夜一般深沉而柔和,与自己上一次见到他又不一样了。
      她叹了口气。
      究竟是怎样一种力量,能把一个人改变成这样。
      半晌,星魂抬起头来,对她说:“既然如此,把最后的药用完,就先停了吧,大概无大碍了。”
      “是。”冬椑说。
      “弗霜一早取了药,放在门口的暗柜里,你走时记得拿些备用。“
      “是。”
      “你观察了那么长时间,那小孩如今过得怎样?”
      “开始有些不适应,现在已经完全融入了。”
      “是吗,”星魂勾了勾嘴角,“他的巨子当得可还称职?”
      “……倒是一直很努力。”冬椑寻思了半天,说道。
      “呵,他是一直很努力。”星魂弯了弯眼睛,唇角上挑,这表情与其说嘲讽,不如说骄傲来得更确切。冬椑扫了他一眼后飞快低下眼,生怕自己出现了幻觉。
      “倒忘了告诉你,”星魂拖长了语调,微微抬起下巴,眯起眼睛看她,“荆天明早前托我跟你说一声谢。”
      冬椑一愣,抬起头,“为何?”
      “大概意思是,你在三年内给了他许多照顾,最后还指他一条生路。”
      冬椑的内心复杂起来,低下了头,思前想后,才轻轻说道:“其实大人何不告诉他,这一切其实是大人授意的?”
      星魂眉心一皱,看着她,语气带了点淡淡的嘲讽,“还以为过去这么久,你变聪明了。”
      冬椑呼吸一滞,心窝里开始渗出说不出的委屈。
      她当然“变聪明”了。她聪明到知道,无所不能如星魂,也不过需要一个顺水推舟的借口。
      然而他们都知道,她想问的不是这个。当她反应过来时,自己的声音已经在说——“星魂大人为何非得隔着个人不可呢?告诉他真相,有何不可呢?”
      星魂在对面眉头皱得更深了,摊开一只手,“他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除了跟我添乱之外?”
      冬椑觉得这显然不是一个可以理喻的答案,不依不饶地道:“属下不懂,得到一个人的感激,又有什么不好?”
      星魂带了点怒意和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今天是吃错药了,哪来这么多问题?”
      冬椑心中一颤,即刻收声。
      “……说起来,我倒想问你一个问题,”星魂看向案上摆着的自己那张地图,将食指按了上去,又转头看她,“荀况此人,多久回一次桑海?”
      “莫约两三个月吧。”冬椑想了想说。
      “可有碰到他在场的时候?”
      “不曾。”
      “可曾听人传出他说过的话?”
      “……不曾。”
      “一点线索都没有?他为何离开桑海,最近又为何去了北方?”
      “未有耳闻,”冬椑回答,略一犹豫,“大人需要我留意?”
      “……”星魂转头看地图,眉心微皱,“你留意罢。只是别太频繁出现在三家周围,以免引起警惕。”
      “荆天明或许已有所警觉了。”
      星魂猛地转头,“什么?”
      冬椑低眼,“我常寅时前后前往三家绘制地形,彼时守夜之人最容易困顿。不想荆天明那日早起,刚好撞见。不过他没追上我。”
      星魂挑着眉看她,显得有些惊奇,“他发现是‘你’了吗?”
      “应该没有。”
      “也对。要发现是你,该一惊一乍来问我要解释了。”星魂挑起一边嘴角。冬椑低着头,微微一笑。“那三家有何特殊举措没有?”
      她想了想,说:“他可能已经知会了别人,警戒明显加强了。”
      “他们最近寻《异典》,应腾不出手理会小的异常,倒无需担心。”
      冬椑看了眼案上的地图,尝试性地问:“大人还没将图交给李大人?”
      “翻过年底再说罢,” 星魂注视着地图,淡淡地说,“事先想好法子,李斯问起,才好回话。”
      “时间太久,三家真拿到《异典》就不妥了。”说完,冬椑咬了咬舌尖——星魂难道用得着她提醒吗?不禁怪自己今日格外多言。
      出乎她意料,星魂像根本没听到般,沉浸于自己的思绪。
      冬椑看着这样的星魂,在心底无奈地笑了。
      时光忽然穿梭回某天。星魂急匆匆地回到寝殿,来回踱步,步子虚浮,面色阴暗,脸上的情绪复杂难辨。冬椑站在一旁,偷眼看他的神色,对这一状况提心吊胆。
      星魂忽然停止踱步,大步朝她走来,“荆天明去哪了?”
      “跟大人吵了一架,赌气出去了。”
      “把他找回来。”星魂咬牙道。
      “是。”冬椑正要行动,却被叫住了,“等等。”
      她赶紧收起动作,恭顺候在一旁。星魂站在她对面,脸色阴郁得像要滴出水。直到后来冬椑才理解——原来,那种表情是愤怒、无措、惊惶和忧虑的混合。
      而彼时,她只感到星魂的目光抬起来扫了自己一眼,低了下去;又抬起来,长时间定在自己身上,动也不动。就算不曾对视,也能感到那之中深深的算计,令人毛骨悚然。
      “找到荆天明,告诉他子时自行打开的秘密出口。”星魂突然说道。
      冬椑以为自己听错了,“噌”地抬脸,睁大眼睛,“大人?”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星魂阴冷地盯住她。冬椑浑身一抖,转身正要走,又是一声——“等一下。”
      她回过身来,两颊忽然被重重捏住!嘴被迫张开,有颗冰凉的圆粒顺着喉咙滚了下去。
      然后,捏住她的手松了开,冬椑来不及反应究竟发生了什么,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星魂冷淡地说:“等什么,还不快去?”
      她下意识地转身,出了寝殿,逢人便问。距离子时越来越近,她毫无章法地四处乱撞,脑子一片混乱——星魂大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放荆天明离开?他给自己吃了什么?
      终于,她在日月池边找到了荆天明;他正思考着什么,表情有些哀伤。冬椑一阵恼怒——什么时候了,还在关心他的墨眉?虽然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生气。
      她冲上去,一把抓住他手腕。后者惊愕地抬头,她凑到他耳边说:“没时间了,跟我来!”
      荆天明茫然,“去哪?”她不耐烦,二话不说扯起他就走。两个人在空空的走道间脚步错乱地快速穿行,最后见四周无人,干脆跑了起来;到了一个岔口,冬椑停下了,转身面对身后之人。
      身后之人“吭哧”喘着气,“这不是去寝殿的路吧?”
      冬椑咬了咬牙,“你不用再回寝殿了。我告诉你离开的路,你现在就走。”
      荆天明瞪她一眼,边喘边说:“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被她冷厉一横,闭上了嘴。过了半晌缓过劲,见她无动于衷,才皱眉问:“……为什么?”
      “……你想走不想走?”
      “想,当然想!”荆天明没骨气地抢道。于是冬椑深吸一口气,开始给他讲解离开的路线,沿途机关如何破解,以及,子时会自动破开的出口。
      “记住,一定要在洞口打开的一瞬间出去,躲过两个噬魂者。子时是他们‘换魂’的时候,不会对你有印象,切记!”
      荆天明静静听完,开口,“你为什么帮我?”冬椑将他推了出去,“你走了我就好过了。”
      荆天明趔趄一步,回头笑了。然后收起笑意,轻声问道:“这件事……是不是星魂的意思?”
      冬椑讽刺,“为一个鸡毛蒜皮的吵架,要赶你走?”
      荆天明不自在地笑了一下,说:“他……还好吧?”
      冬椑看见他眸子里隐隐的关切,心底深叹口气,“很好。”
      “他难道不会惩罚你?”
      “你再不走,我把他叫来。”
      “……我走还不行吗?”说完他真的走了。没走多少步,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然后,像下定决心似的,大跨步消失在了转角。
      冬椑松了口气,整个人从极度紧张中松懈下来,疲倦不堪。其实,她真想跟上去确认这个笨蛋巨子是不是真能逃走,可转念一想,若自己被发现助此人脱身,就不太妙了。于是她转身回撤。
      再到寝殿时,星魂不见人影。偌大的寝殿空无一人,冬椑忽然觉得心中少了点什么,有些孤寂。往里面走几步,她立马注意到——星魂平日打坐的座坛上放着一支竹简。她感到有些奇怪,拿起来看——“丹房有人接应。”是星魂的字迹。当时的她不明所以,便放下不管了。
      那一夜,星魂没有回来。
      或者说,那是她还在阴阳家时,最后一次看到星魂。
      第二天,按照常例收拾完前殿,冬椑腹部传来剧痛。她几乎是扶着墙,一步步挪到了丹房。当里面的弟子开门时,她已疼得浑身冷汗。那弟子问也不问,直接递给她一粒药、一袋锦囊,“拿着,快走吧。”
      冬椑吞下药,闻言一愣,抬头,“走?”
      那弟子奇怪地看着她,“你不知道?你已经被东皇阁下……”说话吞吞吐吐。冬椑心一冷,问:“被东皇阁下怎么?”那弟子看她一眼,神色不忍,“……昨夜东皇阁下下令,你不再隶属阴阳家。”
      冬椑只记得自己呆呆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为什么?”
      那弟子有些诧异,“这我如何得知?你自己不该更清楚?”冬椑楞了半晌,无言,晃了晃手中的锦囊,“这又是何意?”
      那弟子更诧异了:“你难道不知自己中了‘七星毒’?星魂大人昨日亲自同我说,你食了毒药,让我准备好解药给你。锦囊中是下一次毒发的解药,大约在十日以后。”
      “‘七星’……?”冬椑喃喃道。
      “你也知道,‘七星’乃云中君给各位大人以备不时之需用的,真正的解药只有大人们才有,丹房只能提供缓解之物。”那弟子道。冬椑脑中一片混乱,懵懂地点点头。那弟子一拍脑子,“差点忘了。”说完将一个冰透的瓶子递给她,里面装着不少半个指甲大小的药丸。
      “星魂大人吩咐,准备十五粒‘释云’给你,还有这‘冷香散’,阴阳家用来追踪的秘药。”
      冬椑接过,木讷地看着手中的瓶子,冰凉的感觉浸到了肉里,却忽然一切都明了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冬椑抓紧了瓶子,咬牙笑了,抬起脸来,“星魂大人在哪?”
      那弟子神色略显遗憾,“听说,东皇阁下罚其闭门禁足,原因不明。想来正因如此,才会把诸事安排得如此细密吧。”
      冬椑缓慢而疲惫地笑了笑,问道:“……你可知道,星魂大人今后由谁照顾?”
      那弟子对她笑着叹了口气,“她叫弗霜,和丹房常有来往,为人机敏冷静,为星魂大人打点事务再合适不过。出了阴阳家,这些身前事,你只当浮华一梦忘了干净吧。你可知,被东皇阁下发落,能活着离开阴阳家何等不易,想来是星魂大人在东皇阁下面前执意维护,你才幸免于难。”
      冬椑无言以对。谢过他的好意,转身离开。那之际,薄薄一层泪水浸湿了她的眼睛,她眨了眨眼,将眼泪逼了回去。
      回到寝殿,收拾起东西,包裹好一袋简单的行李,就要离开。忽然,眼角瞥见坐垫上那支竹简,仿佛沧海桑田留下的遗迹,安静躺着,等待被人发现。
      冬椑盯着它,将它拿起来的时候,仿佛过了一辈子那样久。那上面还是相同的字句,字迹苍劲秀丽,隐隐透露出笔者的风骨——“丹房有人接应。”
      短短一句话,就将所有事情全部解释了。星魂实在太过聪明。
      她苦涩一笑。将竹简收入行囊,走出寝殿,关上门;转了半天弯,以一种不知为何的心情,走出了阴阳家的大门。绚烂的阳光张开双臂,拥抱又一个迷惘的投奔者。
      走进阳光中的她,没有气愤,没有悲伤,所有情绪都被瞬间染得雪白,近乎于赤诚。
      而她仅仅是好奇。
      为了一个人,究竟能做到哪种地步?
      直到今日,冬椑回想起当时的景况,也忍不住想:被责令禁闭的星魂,不就担心有个人失去了自己的庇护,会死无葬身之地吗?
      所以就算自己陷入险境,也第一时间想把那个人推出来。
      那之后,她就必须履行自己未尽的义务——荆天明的解药,她自己的解药,“解药”二字,是她与星魂惟一还存在关联的维系。
      她有时觉得分外好笑:她连生死都不在乎,又怎会在乎一粒解药?枉费她的主人心比针尖,却从来不会算计人的感情。
      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要挟这一种手段才能让别人替他卖命。八年的主仆情分,或许星魂不觉得,但在冬椑看来,却早已变成了近似于亲情的存在。
      这个人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亲人,甚至不要求所付出之人做出同等的回报,像这个世间什么奇异的生灵,将自己独有的认真倾注进去,执著地发着光热,不惜伤害自己。
      所以,连荆天明都不尽信任的星魂,又怎么会信任她?
      他只信任自己。
      冬椑在心底微微叹气。星魂正认真研究着地图,丝毫不知道这边的心绪万千。她对他欠一欠身,道:“大人没别的吩咐,就先下去了。”
      “嗯。”
      “大人?”
      星魂抬起眼来,目光询问。
      “解药……?”
      星魂像是愣了一下,眉眼间露出些许不自然。他走到几步外的青石柜前,打开一个抽屉,取出锦囊,然后走了回来,把东西递给她。
      “下去吧。”他说。
      冬椑点了点头,接过药物,退了出去。
      一路上心事重重,脑子浑浑噩噩,也不知自己的脚把自己带往何处。
      直到走了足够久足够远之后,冬椑停了下来。下了几天雪,天空布满厚厚的白云,于相对高处,隐约可见位于山腰的村落,麦苗正在越冬,沙黄的麦垄一粟无成。那是她暂时停留的地方。
      冬椑摸了摸衣服,却忽然发觉——
      ——她忘记拿药了。
      心里一紧,转头一望——她真的走出太远了。蹙眉思考片刻,想到自己那里本来还剩了一些,最后再留一两粒,应急倒该没问题。略一犹豫,抬脚往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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