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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汉武/刘卫/霍卫 黑眸子·寒眸子·火眸子】21~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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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太皇太后仙逝,举国服丧,而南陲的战绩果然有了戏剧性的变化,刘彻原命大行王恢率兵出豫章,同时派大司农韩安国率众出会稽直奔南越。二人未至,闽越内讧,杀闽越王郢。南患就这样似乎顺着太皇太后在天之灵的旨意“不战而驱人之兵”的解除了。老子有云,“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刘彻的南域大大的扩展了,然而朝中皇亲国戚间的制衡却因为老太太的仙逝而打破了平衡,贵戚间涌动的暗流压住了刘彻的欣喜……
他的母后入主东宫,一时间,未央宫里姓窦的、姓刘的、姓王的还有姓田的哭天抹泪儿的搅成了一锅粥……刘彻面对这个阵势,再次体会到这外侮易除,内祸难治的道理……帝王的家务事比外邦的大兵压境难办得多啊。
“陛下,陛下,不好了!”春陀慌慌张张的跑进来。
“慌什么?”刘彻放下手中的书简,不高兴的瞪着他。
“陛下,江都王在太后那里哭诉呢!”
“这有什么可慌的,都怕没了位置。太皇太后仙逝两月有余,哪一天闲着了?!”刘彻不屑的拾起书简,不理他。
“陛下,江都王这次是告上大夫逾制!”
“韩嫣?!”刘彻不解的看着春陀,“韩嫣碍着他江都王什么了?!”
“上大夫晌午驾着陛下的副车往上林苑方向去,正遇着江都王为太皇太后理丧已毕,回封地的车驾,江都王见天子副车,以为是陛下在后,伏于路边叩拜,上大夫驱车而过,装没看见,结果江都王跪了半天,后面并没有陛下的车舆,有人告诉他,前面的是上大夫,江都王恼羞成怒,正在太后面前哭诉呢!”
“这不是胡闹吗?!”刘彻把书简重重的摔在条案上,“还嫌朕不够乱!!服丧期间,岂能到上林苑游猎,韩嫣这是发的什么疯?!太后怎么说啊?!”
“陛下……”春陀一看刘彻的神情,看来陛下太小看这“家务事”了,“陛下,太后说——‘杀无赦’!”
“什么!!!”刘彻豁的站起来,“怎么会是杀……”刘彻以为最多也就是申斥一顿,叫韩嫣给那老东西赔个不是也就算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杀”,“快,朕要去看看!”
……
“卫将军——好像是陛下的车驾向上林苑这边来了——”
卫青勒住丝缰,拨马往建章宫走,不对啊,太皇太后服丧期间,陛下怎么会到上林苑游猎……卫青下了马,跑上宫墙,从垛口望远,真是陛下仪仗中的副车,“传令建章营,准备接驾。”怎么回事?卫青满心疑惑,安排人马。
……
“上大夫,后面有数匹快马追赶而来!”
“什么?”韩嫣勒住马,回头一看,果然后面一阵烟尘,正愣着,后面的人马已经到了。
“太后懿旨,目下太皇太后服丧未满,韩嫣私驾帝舆,游猎上林,轻慢皇亲宗室,实属大不敬;况素闻韩嫣与上居卧,奸佞惑主,不自检点,依汉律赐死——”
“陛下!!我要见陛下!!”
“韩大人,陛下您怕是见不到了……”
……
刘彻风风火火的到了东宫门口,一脑门子的忿气就让里面坐的一地的衣冠整肃的人影压下去了。这阵势叫刘彻心中一寒……韩嫣保不住了……
“陛下!”,
“陛下!”,
“陛下——”那些伏跪在地的王公贵戚的哭声填满了他的耳朵。
“陛下,老臣是刘姓宗亲,那韩嫣是个什么东西,竟敢私驾陛下的车驾出行!!陛下,太皇太后尸骨未寒,服丧未满,陛下,难道我们这些老臣就沦落到如此地步吗?陛下——”
“陛下要为老臣们作主啊——”
“陛下——”
“陛下——老臣要去哭先帝——老臣要去哭太皇太后——”
……
刘彻闭上眼睛,韩嫣……你叫朕怎么保你!
“母后……”刘彻的嘴唇动了动,但他的眼睛最终冰冷了,他的母亲正襟危坐在条案后,刘彻不禁暗自冷笑一下,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转身拂袖而去……
他仿佛是第一次发现未央宫的台阶有这么多,这么长,怎么这么多?!怎么这么多?!他脚步烦乱无章的飞奔下去,心里突然觉得空落落的……一年前的这个时节,他应该是在渐台上,嘴里抿着一颗韩嫣剥的莲子……就这样不在了,就这样不明不白的不在了!他做太子时的伴读,和他居卧十年,竟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这样突然不在了……韩嫣除了侍上便一无是处,但他习惯他就那个媚样子在他身边,他们之间吵吵闹闹的琐事多了,他震怒时也曾发狠的给过他几鞭子,可却从没想过韩嫣会死!他刘彻,天不怕地不怕的刘彻,竟然没给他的幸臣说上一句话。这口恶气在他胸中剧烈的翻绞着,让他呼吸困难……
秋风吹来晚霞,他仍然不知疲倦的向前跑着,张骞一去三年,音信皆无,如今韩嫣也突然不在了……他的耳畔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刘彻啊,有一天,你会发现,天下人都有了,而你这一朝天子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孤家寡人……”有那么一闪念,那双寒眸子也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他猛的摇头甩掉……
沧池依旧荡漾着落日的余晖温柔的截住他的脚步,荷风吹皱他的广袖,寒气贯通他的周身,“奶奶……彻儿不是孤家寡人,不是孤家寡人——不——这天下,这天下几时才是朕的?!不——”他狂躁的把岸边的石子通通踹进水里,“这天下是朕的!!朕的幸臣你们都敢动,朕绝不会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都给朕等着!都给朕等着,给朕等着!!朕不信!!朕不会是孤家寡人,朕不信,不信!!!”
(二十二)
元光元年冬十一月,雪。
上林苑疾驰的两匹快马闯出白莽荡。
狂奔了一上午,马儿通身汗透,飞雪中迅速的结成冰晶,又化掉。寒风卷着飞雪刺得人脸生疼,汗水湿透背后的衣服,冰凉的贴在脊背上,从骨节往外冒冷气,而刘彻心中的压抑还没有发泄干净,“驾!!驾——”
“陛下,陛下不能再跑了!”卫青随在他身边,眼看着他的白马嘴角有些白沫,“陛下,马乏了!陛下!”
“驾!!驾!!”刘彻反而更用力的打马。
“陛下!马乏了,如果失蹄,陛下!”卫青见他不听,催马挨近他,“陛下——”卫青没有办法,从骊驹上站起身子,探手扣住刘彻白马的辔头,“陛下,停下来吧!这样跑下去,要出事的!马乏了!”
卫青突然从骊驹上跳下来,拖住刘彻的白马。刘彻要跑,卫青要停,白马筋疲力尽想要减速,却一时收不住,卫青又不肯撒手,拖得卫青半身滚在雪地上,覆在枯草上的雪很滑,卫青挣不起来,却死死扣住白马的辔头不放。骊驹通他的心意,小心敏捷的闪过他的腿脚,紧紧的蹭着白马超过它,猛的横在白马的前面。白马乏得无力抬蹄,只杂乱的措了两步,终于停下来。卫青再没了气力,半边膀子撕得生疼,觉得马停了才松了手,撑在雪地上,深深的喘着气……
刘彻在白马上愣住了,低头看了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骊驹过来垂下头,不安的轻轻舔卫青的手,卫青缓过这口气,才发现手上勒出了血,染在雪地里,勉强搭着骊驹的脖子站起来,松一松肩膀,“陛下,下来吧,您的马不行了。”他无暇掸去身上的雪,伸手去扶刘彻,想起手上的血,又换了另一只手。
刘彻攥住他的手翻下马,才觉得浑身都跑酥了。那白马呼地卧在地上,……
“陛下您等一下”,寒眸子对着白马闪过一阵怜惜,他顾不得肩手的疼痛,直冲着白马走过去过去,利索地卸下白马的鞍辔、笼头,解下披风把马身上的汗凝结的冰雪从头擦到脚,轻轻上下抚摸着白马的脖项,“站起来……没关系的,站起来……”他莫名的碎碎叨念。白马长嘶一声,在雪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
他搂着马脖子由衷一句言语,有意无意的触动了刘彻沉吟日久的那根心弦,仿佛自从六年前,策马追赶他的那一刻起,从来这一根就只有他弹拨得出那弦外之音……
卫青蹙着眉头站在马边上,白马打了几个滚儿,甩甩头挣扎着站起来。寒眸子泛起笑纹,兴奋的搂着它的脖子,又用披风拂去马身上落的雪,从地上拾起鞍辔笼头,却并不给马带上,只是自己拎着,“没事儿了,陛下,身上都是汗水,不能在雪里这么站着,汗水结了冰,会冻死人的,臣送陛下回去吧……”
又想跟朕岔开话题……他仿佛只有对马儿的疼爱,激得刘彻难以平静,黑眸子不知何时变得烫人,仿佛透过风雪冒着热气……
“上马吧,陛下。”卫青垂下眼帘,牵过骊驹,请刘彻上马。
“朕心里不痛快!”刘彻冲着他大吼,“手,你的手呐!!伸出来给朕看!”
卫青愣了一下,只摇了摇头,“只是一点小伤……陛下还是上马吧……”
“马,马,还是马!!你心里就只有马!!”刘彻突然搂住他,卫青下意识的挡了一下,“怎么?!”刘彻犀利的瞪着他,卫青脸上一阵热,刘彻的蛮横的吻已经牢牢地贴上了他的嘴唇。卫青不知僵了多久,才慢慢松下来,由他放肆的掠夺。
“卫青会一直在朕的身边吗?”刘彻缠绵了很久才平静下来。
“嗯。”卫青局促的低声应了一声,这个问题,卫青已经数不清他问过多少遍了,也数不清自己已经回答过多少遍,但是刘彻还总是问,总是问同样的问题。
“你刚才怎么搂马来的?!你跟马说什么?!”刘彻忿忿不平的紧搂着他。
“臣不敢。那是马。”卫青拘谨的答。
刘彻放开他,“朕的卫青也学坏了。”
“陛下上马吧。”卫青扶他上了骊驹。
刘彻一边扶着他的肩膀,一边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不回未央宫!”
卫青垂了头,拎着白马的鞍辔,吹声口哨,召唤白马跟上……
“白马为什么在地上滚?朕还真以为它会死。”
“它是累了,马累了就想放松的滚几下,如果能再站起来就没事儿了,所以臣卸了它的鞍辔、笼头。好在它很坚强,还能站起来……”
“卫青,朕有时候也会觉得累……谁给朕卸下这鞍辔笼头……”刘彻迎着风雪仰起头,“但朕知道,朕还没有跑起来,没有人可以挡住朕。一切都会过去的,朕要驰骋纵横,带着这个天下跑。卫青,你要一直跟着朕。”
“臣蓄势待发。”
“好!”刘彻痛快的一声长啸,“那就今夜,先兵发建章吧……”
……
“卫青听说过‘飞将军’吗?”建章宫守着暖笼秉烛对弈,刘彻有一搭无一搭的问。
“‘飞将军’威武,军中无人不知。”
刘彻点点头,“‘飞将军’壮年之时多次与匈奴交锋,颇显汉军威武,只是先帝在时,和亲为主,李广、程不识这些干将都在白白宫门耗得两鬓斑白了。”
“臣听说,老将军不失报国之志。”
“是啊……春陀。”
“奴卑在,传卫尉李广,中尉程不识。”
“奴卑尊旨。”
外面风雪大,春陀怕走了殿内的暖热,只开了一个小门缝,侧身出去,但寒风还是绞着雪花钻进来些许凉气。
“今冬恶寒如此……”,刘彻随意的拂乱了棋子,看着卫青。
“陛下,长安尚且如此天气,漠北草原更不用说了,匈奴人的牲畜恐怕难以越冬,损失会很大,开春草木返青也会受到影响。匈奴人恐怕又要把这笔帐计算在我们北方边陲重镇之上了。”卫青也看着他。
刘彻蹙了眉头,把一粒黑子压在棋盘上,“若此子为匈奴督尉屯兵之处,春来青黄不接之际,我北防各处,哪里最为吃紧?”
卫青看了看棋盘,拈着两粒白子,犹豫了一下,“若按以往看,以云中、雁门两地为冲要之地。”
刘彻点头笑了,“卫青深知朕意。匈奴忌惮‘飞将军’,目下国丧刚毕,南患剪除,但内政不稳,朕恐匈奴春来袭我北疆,必要有个名声响亮的去镇一镇。”
“陛下,李广、程不识将军到。”
“传。”
(二十三)
“卫尉李广”,“中尉程不识”,“参见陛下圣安。”
“二位将军平身吧。”
“谢陛下。”
“风雪交加,老将军辛苦了。坐下讲话吧。春陀,给二位将军烫酒。”
“末将谢陛下。”
“今冬天气恶寒,将军府上可还保暖。”
“末将谢陛下惦念。只是说句实话,老臣在疆场上风餐露宿半辈子,如今窝在家里,铁甲焐暖了,还真不习惯了呢!”
“‘飞将军’威武!朕正有意让二位将军屯兵云中、雁门,只恐将军有了年纪……”
“陛下!”李广豁的站起来,“末将日夜心在边关,岂敢言老!只要陛下叫李广去打仗,李广万死不辞!”
刘彻点点头,也站起来,“老将军满饮此杯,朕封李广将军为骁骑将军,暂屯兵云中,程将军为车骑将军暂屯雁门,时防春来匈奴掠我两处边郡。”
“臣等尊旨!”
“天色晚了,卫青送二位将军吧。”刘彻看了一下卫青。
……
风不知何时停了,雪只静静的下……
“呵!这就是建章监了?陛下身边的红人儿?!”李广不屑的上下打量着雪地里这个刚刚长成,初现风骨的年轻人,朗声道,“哼,宫里卫夫人是你的姐姐?”
“是。”卫青已经知道老将军要说什么了,面对出身名门,声名远震军中的“飞将军”,他绝对是出身寒微,寸功未立的新人。“飞将军”对他的不屑,他无话可说。
“娃娃,你生得这般好模样,正好给陛下‘看门儿’。李广可要去打仗了!!”
卫青脸上一红,没有回话。
“哼!这还真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呢!!”,“飞将军”跨上战马,高声撇出两句话,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风雪中了。
“卫将军不用放在心上,李将军就是这个脾气!陛下怕是在‘等’将军了”,程不识也话里有话的冲卫青笑了笑,“程某军务在身,卫将军不要让陛下‘等’急了。‘侍中’、‘侍中’,卫将军莫怠慢了着‘侍奉禁中’的职守啊……不必远送,告辞!”
马蹄声中,风雪骤猛,一下湿了卫青的眸子……走上建章宫高高的宫阶,他觉得有些麻木,一步一步踩得那么慢,那么沉重,脚下的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他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好像有什么重物压在他胸口上,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太阳穴突突的跳痛……
“去了这么久!”刘彻仿佛是突然出现在台阶上,让埋头出神的卫青一愣。
刘彻的脸色铁青。
卫青的脸色苍白。
风雪夹在中间,两人都盯着对方的眼睛,沉默着不说话。
……
风吹得城隅上的红旗虎虎作响……
春陀挑着红灯笼赶出来,一看两人这阵势,不知僵在什么事儿上,不敢多说话。
风雪大了,大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卫青只看到一盏红灯笼在刘彻身后晃着,知道是春陀。叹了口气,终于淡淡的启了牙关,“陛下,风雪大,进去吧……”
“朕都听见了!”刘彻的声音里压抑着阴骘。
卫青只摇了摇头……
春陀看有了当口,忙过来扶刘彻回到殿里。
……
刘彻的手暗暗的抖,牙关紧紧的咬着。
“他们只怕也把朕还当个孩子!”刘彻忿忿不平的来回踱步,“什么意思!!朕最讨厌夹枪带棒的这一套!!怎么?!朕怕他们嚼这些舌根?!”刘彻底气不足的恨恨的说,他心里知道李、程的话最戳痛他的怕不只是这些。
他没想到原来韩嫣还是一扇绝佳的屏风,现在屏风撤掉了,口诛笔伐的目标一下儿明朗化了,不偏不倚的正中他最在意的……
卫青淡淡的苦笑了一下,什么也说不上来。这也许就是迟早的事,如今只不过被耿直人一语道破。凭你是谁,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何况自己不过一个骑奴出身而已……
刘彻从没见过卫青如此落寞的笑,好像一把刀子剜在他心口上,黑眸子里顿时点了火,“……”刘彻深深的喘着气,恶寒的天气却通身是汗,死死的盯着卫青。
那寒眸子没有躲闪,只是从清凉变得冰凉,失去了润泽的光芒……
“你说话呀!”刘彻火冒三丈的薅住卫青的衣领!“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 他的脸色铁青,杀气腾腾的黑眸子直逼上来。
刘彻发狠的用力摇着卫青,却发现根本难以撼动他骨鲠的身躯,卫青沉着一口气,死死抿着嘴唇,盯住他。“你是韩嫣吗?!你是第二个韩嫣吗?!!你是吗?!!朕那么做了吗?!!为什么你不说话?!说!!说话!!”
“陛下要臣说什么?!!”卫青冰凉的眸子里激起了光亮,“说臣不是韩嫣?!说臣的‘侍中’不是与上居卧?!!”他用力摇着头,“臣不用说!陛下认为臣用说吗?!悠悠众口,何患无辞?!臣说不清的就不说!!”
黑眸子对上那难得的久违的寒光!
“陛下一定要臣说,臣只说,上林苑精骑已蓄有三千余匹!但若入漠北,不过瀚海一粟!如要出击漠北,精骑至少要过万!臣早听说关隘私商贩马生意兴隆已有时日,臣幼时所降青骢马,即是私商走脱的匈奴良骥!陛下可略改马政,从私商那里多进良马,教习骑兵,指日长途奔袭漠北!”寒眸子的冰冷开始消融,亮起澄澈的光,“别的,臣无话可说!”
外面北风漫卷红旗的声音,豁喇喇的划破寂静的长夜……
刘彻的手慢慢的松开,仿佛一下暂扣住一联厌读的书简,“为什么只有匈奴人掠我边郡?!‘寇可往,我亦可往’!”黑眸子的光变得悠远绵长,仿佛在寒眸子中看到一片水草丰沛的草原,“ ‘亡秦者胡’?朕说是‘灭胡者汉’!!始皇帝的长城该敞开城门了,有汉六十年,朕要冲出去!!卫青……” 他看着眼前的寒眸子,“卫青……你是明白对吗……”
点点寒光在寒眸子中闪了又闪,“臣……卫青……什么都明白……”
山河战栗就此平息……
……
(二十四)
“父皇!父皇!亲亲!”
“父皇,亲!”
刘彻笑着亲亲自己两个咿呀学语的小公主,“会叫父皇了!再叫两声。”
“父皇,父皇!”
“娘!抱抱。”卫夫人抱过一个女儿。
“子夫啊,朕看这两个将来一定是我大汉聪明智慧的公主。都是朕的子夫,给朕争气啊。”刘彻揽过卫夫人,“朕听春陀说,子夫又有身孕了?这次该给朕添一个小皇子了……”
卫夫人红了粉面,“臣妾也日夜盼望为陛下生个小皇子……”
“父皇,吃。”胖呼呼的小手举着果子往刘彻嘴里送。
“好,父皇剥给你们吃”,刘彻剥果子。
“让臣妾来吧”,卫夫人接过去,“这是皇后早晨送过来的……”
“谁……”刘彻按住卫夫人的手,“子夫,少要和她们掺和。来人呐,倒了这果子!”
“陛下……”卫夫人不解的看着他,“皇后最近对臣妾格外的好……”
“她未必安的是好心!”刘彻冷冷的说。
“父皇”,孩子的小手顽皮的捏着刘彻的鼻子。
“父皇有更好的果子,春陀,去拿南陲进上来的果子吧。”
……
“陛下”,卫夫人给刘彻端上芙蓉羹,“臣妾还有一件心事,想了很久,觉得还是问问陛下好。”
“怎么?”刘彻先放下碗。
“陛下,臣妾见识有限,只觉得人生一世,最快意莫过天伦之乐……”
“那是自然!”刘彻笑着揽住卫夫人的香肩,“就像朕这样。”
卫夫人也笑了,“陛下,臣妾出身寒微,多蒙陛下垂爱,有今日之幸。臣妾是想说,臣妾的弟弟卫青如今也不小了,臣妾自从进了宫,侍奉陛下,也些许读了些书。书上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臣妾觉得卫青身边也该有个人照顾,家齐而后国治……陛下?”卫夫人发觉刘彻的眼神有些发愣,“陛下,臣妾说得不对吗?”
刘彻一时没了言语,“呃,对……”
“所以臣妾想给卫青成个家。不知陛下是什么意见。”
刘彻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子夫的家务事,子夫自己斟酌着办吧……”
“臣妾谢陛下。”
……
建章监的新宅子一派喜气,闹得最离谱儿的就得说是霍去病了。
从早上迎亲,一家人就逮不住一个霍去病,他总想往卫青身边跑。好容易闹到晚上,新人扶入洞房,亲友将要散进,霍去病又倚疯撒邪的闹开了。
“我不走!!我就不走!!”不管卫少儿怎么拉,霍去病就是不回家,“我要住舅舅家!!我就要住舅舅家!!”
“不行,舅舅已经要休息了,听话,跟娘回家,明天还可以来的。”
“不!”霍去病的大眼睛里已经盛满了泪水,嘴死死的抿着,巨大的哭声马上就要爆发出来了。
卫少儿有些火儿了,“霍去病,再闹,舅舅也会不喜欢你的!”
“哇”的一声!!!!
结局可想而知,一嗓子,不但最后剩下的零星几个要告辞的客人都定在那里了,就连后院的卫青和蒙着盖头的新人也都吓了一跳。
“舅舅!!!!哇哇哇!我要舅舅!!!!他是我舅舅!!!”霍去病伤心的大哭起来。
引得客人们都笑了,“这孩子……”
“霍去病!”卫少儿甩开他的小手,“舅舅大喜的日子,你号什么?!”
“不!!我要舅舅……”
卫青从后面出来,莫名其妙的看着霍去病。
客人们一阵哄笑,“没想到这洞房闹的最出彩的是您的亲外甥啊!”
“去病?”卫青红着脸走过来。
霍去病跳起来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不放,“舅舅……”
卫青只得弯下腰去安慰他。
“我不走,我要住在舅舅家……”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好!应该住在舅舅的新房里!”
卫青没有办法,“可以。”
“真的?”霍去病眼泪汪汪的看着他。
卫青点点头。
“好!”众人一个劲儿的起哄,“亲娘舅啊!!好!!舅妈怎么说?!”
“卫青,这不行。”卫少儿拉过卫青。
霍去病的小嘴马上又要撇开了。
卫青一看他又要哭,赶快栏他二姐的话,“舅舅家,去病愿意住就住。闲房又不是没有……”
“不,去病要和舅舅一起……”霍去病登鼻子上脸刚要说。
卫少儿一把拽过霍去病,“你再得寸进尺,娘这就带你走!”
霍去病看了他娘真火儿了,才收了口。
……
卫少儿一梦醒来,发现怀里的霍去病坐着发愣呢。忙迷迷糊糊的点起蜡烛,坐起来搂过他,“去病,你做恶梦了?”
“没有……”霍去病靠在娘怀里摇摇头。
“那怎么不睡?”
“娘……”霍去病大眼睛映着跳动的灯火,“舅舅在做什么?”
卫少儿被他问住了,屁大点儿的孩子问的让人没法说,“小孩子不好好睡觉,不听话……”卫少儿轻轻的拍着他,哄他睡。
“娘,舅舅在做什么?”霍去病仍然问。
卫少儿没办法,“天都快亮了,舅舅不睡觉能做什么?去病,你要听话,好好睡觉。”
……
“陛下,睡吧……”卫夫人午夜梦回,发现刘彻还在灯下看书简。
“什么时辰了?”刘彻问。
“天都要亮了,陛下,还要早朝呢……”卫夫人轻轻给刘彻披一件氅衣。
“朕略躺一躺,子夫一定要叫醒朕早朝。”
“臣妾知道,陛下以国事为重,也要当心身体……”
……
“陛下今天起得这么早?早朝还有一段时间呢。”春陀跟在他后面。
“叫人去问,建章监来了吗?”
“啊?呃,诺。”
……
“回陛下,卫侍中已经在未央宫门供职了……”
东方红日冲破云霄,刘彻嘴角有了一丝笑纹,“是吗?那就上朝吧!”
“呃,诺!”
(二十五)
其实霍去病一直莫名的觉得在他的母亲心中,他不一定是最重要的。在家时,常常会有一个男人来找母亲,他的母亲也常常莫名其妙的彻夜不归,留下他和乳娘、奴卑在家中。他知道那个常来看母亲的人叫陈掌……
长久以来,霍去病一直在问他的母亲一个问题,就是他为什么姓“霍”,为什么从没有人跟他提起他的父亲究竟是谁?人在哪里?而他的母亲,从来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他幼小的心里总有一个缺。每当太阳西坠,和他一起玩耍的邻家稚子看到父亲的身影,就头也不回的奔过去,霍去病总是艳羡的看着他们被那高大身躯举过肩头,夕阳拉长那身影,好像要把他的小身躯吃进黑影里。
他喜欢舅舅来看他,他会比任何一个玩伴跑得都快、跳的都高,因为他知道,舅舅会把他举得更高,他要让那夕阳的剪影比任何一个罩在他小身躯上的身影都更长更深……可舅舅不能每个傍晚都来看他。他后来才觉得舅舅给他请先生念书是件多么好的事,可以减少他和那些孩子厮混的时间,无形中减少了磨擦。他觉得舅舅是最英明的,最疼他的。如今,舅舅有了家,他竟然可以每天都看到舅舅,舅舅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再没有什么阴影可以刺痛他的眼睛,压住他幼小的身体了。
再没有什么比住在舅舅家更让霍去病高兴,所以当卫少儿几天后要带他回家时,霍去病故伎重演,不过这次他没有大声吵闹,舅舅的脉门早让他摸清、攥住了。他只是死死的搂住卫青的脖子,无限可怜的、眼巴巴的看着他的舅舅,大颗的泪豆熄灭了他大眼睛里的火光,一对儿一对儿的往下掉,卫青当时就投降了,二话没说,就一个字“住!”,霍去病取得完胜,长久的在舅舅家扎下了根……
霍去病发现原来舅舅结婚也有好处,那就是无论迟早,舅舅几乎天天回家。舅母不像母亲那样常常聒噪,她的温良给了霍去病更大的发挥空间。先生每天到舅舅家给他讲课,舅母会给他端来他喜欢的水果。
舅舅家唯一不尽如人意的是饭菜,舅舅不讲究吃,而霍去病的小嘴早就让他娘给惯得非常刁了。在吃饭这件事上霍去病也发现舅舅和母亲的不同,舅舅绝不会纵容他挑食、剩饭。他最发怵舅舅因为白菜萝卜和他虎着脸,那清凉的眼眸带着愠怒。舅母常常在这个时候打圆场,但舅舅的脸色不会转晴,霍去病只好在嘴里来回来去的嚼,就是不往下咽,直到舅舅无奈的推过自己的碗,霍去病以为自己又一次大获全胜,把所有不爱吃的都挑到舅舅碗里。舅舅不再说什么,把他挑出来的全吃掉,然后把霍去病喜欢吃的往他眼前一推,舅舅不在那道菜上动一筷子。霍去病全军覆没,缴械投降,爬到舅舅身上开始涎着脸承认错误,这一段霍去病准备得比哪段书都熟练,然后迅速的把不喜欢吃的猛吃几口,再麻飕飕的叫两声“舅舅”,卫青的脸上不会很快出现变化,但霍去病可以狡猾的察觉到舅舅眸子里笑容。不到一个月,霍去病挑食的毛病就"“治愈”了。
晚上,舅舅常常在灯下看书简和地图,霍去病喜欢和舅舅一起看,舅舅会给他讲很多如何从长安策马出长城打匈奴的办法。舅舅总是在结束时问他的功课,只要过了这一项,舅舅就要叫服侍的人带他去睡觉了。而舅舅自己还会继续看到很晚,霍去病睡不着时常常从自己屋里溜出来,站在院子里,窗纱上映出舅舅在灯下看书简的身影……
……
这些日子不知是什么感觉一下填充了卫青的胸膛,让他仿佛觉得活得从没如此有意义过,但如果让他说,他却什么也说不上来……
……
闷热的长夏,站在高高的宫墙垛口上,刘彻垂着眼皮,一言不发的盯着远处卫青的身影,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卫青似乎又长高了些……
“春陀,叫建章监过来。”
“诺。”春陀偷眼看看刘彻的脸色,觉得有些好笑。
……
他的气色就从来没这么好过,滋润的脸色映得他的眉目愈加清朗,那如水的眼睛愈加的澄明,充满了幸福的光泽,他的嘴角从没这样不自觉的略微上翘过……你倒还真乐呢?!刘彻气不打一处来的上下打量他,他是不是又长高了些?还是腰身比以前挺直了?
卫青让他看的心虚起来,终于垂下眼皮……
“春陀,传午膳,朕要和建章监说点事儿。”刘彻黑着脸,拉着卫青的手进了殿门。
……
“有个边邑叫马邑,卫青知道吗?”殿上的刘彻眼皮也不抬,只机械的夹着盘子里的菜。
“臣有耳闻,是个商业流通的城邑吧。”殿下的卫青边吃边看着刘彻。
“从那里买马也很方便吧。”
“嗯。”他问的没头没脑,卫青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果设伏呢?”刘彻还是不抬头。
卫青放了筷子,只盯看着他看。
“怎么?!又吃完了?!又赶着行军了?!”刘彻虽然垂着眼皮,可眼光就没离开卫青的席面。
“不……”卫青拾起筷子,觉得刘彻很反常。
“怎么?才几天你就不认识朕了?看什么?!” 觉得卫青一直在看他,刘彻心里又有些莫名的满足。
卫青脸上一阵热,忙垂下眼帘。
“家齐而后还要国治呢……”刘彻阴阳怪气的仍然低着眼皮,“成家还是好的吧?”
听着他说这些话,卫青心里怦怦的跳。
“你倒命好。妻贤否?朕就等着你再凑个‘子孝’了……”刘彻抿了一口酒,仿佛是自言自语的叨念,“朕和卫青不是一家人了呢……”
“……”,卫青蹙了眉头……
刘彻擦了擦嘴,什么也没说,拂袖而去。
空荡荡的大殿里剩下一个卫青……
……
很久,连一声响动也没有,卫青慢慢站起来,心里乱得很,往殿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看,殿上几案后红黑漆屏前一桌残席,空空的……卫青的心也没了着落的有些空……“朕和卫青不是一家人了呢?”耳畔的回响,惊动了衣襟里一直久埋的鲤鱼锦囊,此时那双鲤鱼忽然仿佛在心里蹀躞起来……卫青莫名的慌了,快步走出大殿,直奔下未央宫的长阶……
刘彻隐在城隅,从垛口看他步履杂乱的奔下未央宫,心中几分得意,几分失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