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再见》尹末安

23、行人刁斗风沙暗

　　白少卿的伤痊愈之后，恰好也到了启程的时间。陆芷沅同学校请了假，请假条上写的是探亲。孟丽华在寝室里笑她，说她人还没嫁过去就把自个儿当白少卿的妻子了。陆芷沅笑了起来，她想她还是爱他的，不然不会这样不知羞不知躁。

　　他们一行五个人，白家兄妹，李毅君，陆芷沅和孟丽华。沈石本来也要一起的，不过碍于两人闹崩了，沈石提前几天就动身了。其时已入了冬，上车的时候天上还落了雨，绵绵的雨，却不似夏天的细雨，带了阴冷的湿气，拂到人面上，渗到骨子里。

　　孟丽华这次是应白青青的邀请去她秣陵的家玩的，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说就是一同前去给陆芷沅打气加油。她上了火车，将枢机红的毛呢斗篷摘了下来，搭在背后的牛皮长椅上。李毅君定的两节高级车厢，她们三个女孩正好一间，房间的中心的暖盆正冒着火花，车内外的温差虽不大，但玻璃窗上仍旧蒙了一层白雾，陆芷沅扯了一条手巾去擦。

　　站台上的人稀稀疏疏，因下了雨，地上坑坑洼洼，泛了水光，铅灰色的云朵倒映在水光里，更是阴沉。她眨了一下眼睛，忽然看见一个土黄色的身影，又是那一张衣架子。也不知为什么，她总感觉这个人同上次看到的那个人很像，伸手揉了揉眼睛，那个人却似鬼魅般不见了。

　　孟丽华拨弄着火盆里的黑炭，冲床上的白青青笑道：“咱们等会可以去餐车找几个红薯或者馒头烤烤。”白青青一听有好吃的，呼地从床上坐起来：“要不咱们现在就去？”孟丽华刚要说好，一道白色的影子先她们冲了出去。

　　她慌张地推开隔壁车厢，李毅君正裸着背在换衣服。为了照顾好白青青这位大小姐，他今天撑的伞全给她了，正在换湿衣裳，陆芷沅一进去吓了他一跳，赶忙裸背靠向墙角，满脸惊恐地望向她。她也知失了礼，低头道了歉退出车厢，白少卿随即开了门出来。

　　他牵了她，在走廊上坐下，见她连衣裳外面的呢子外套都还穿在身上，又是一脸惊忧，笑着捏了捏她的手：“你怎么了？”她望着窗外缓缓后退的景物，扭头说道：“我看见一个人。”他不笑了：“看见谁？”她皱起眉头看向他：“你出来那天我也在街上看见了他，穿一件土黄色的风衣，很长，到了脚踝，戴了一顶黑呢帽，帽子把脸都盖住了，看不清长什么样子。刚刚在车站，我又看见他了，还是那副打扮，我怕有人要对付你。”

　　他笑了起来，同雨后初晴的太阳一样灿烂。陆芷沅望着他，感觉他好像没把自己说的当回事，眼底的神色不免严肃了些。他伸手抹平她的鬓角，笑道：“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她说：“我只是觉得沈小姐的父亲不像是会轻易放过一个人的。”他望向窗外的原野，扬起一抹轻蔑笑，说道：“或许以前他还能偷偷处置了我，这一次之后他要想再编了理由来寻我麻烦就不那么容易了。”他顿了顿，回过头看她：“你可知我这次要去参加的什么会？”她说：“不是什么表彰会吗？”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所谓的‘青年军官表彰’同沈石这次要参加的授勋仪式是一起举行的，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她摇摇头:“政治是你们男人的玩意，我怎么会明白呢。”他满眼疼爱，低头婆娑她的手背，纤纤细指、柔软皙白，戴上祖母绿的戒指肯定很美，他脸上的笑意更甚：“你啊，以后入了门还得慢慢教。”她羞红了脸，抽手回来，辩道：“谁要入门了。”他说：“你呀。”她笑道：“你是谁。”他也笑道：“你是陆芷沅。”

　　火车驶出潭州的范围，也驶出了雨云的范围，那些云原本是厚重的铅灰色，沉甸甸的，似要一球一球地弹下来，出了潭州，便向着白色淡去，先是戏子脸上的水粉，浓浓的一片，接着是白棉布，最后是乔其绉那样的轻盈，阳光也炫出金辉，却不是夏日里的令人眩晕，只是温暖和煦的光芒，照在人胸口上，直透进心里去。他们坐在窗前，执手相顾，却是怎么都看不厌，阳光晕黄了彼此的手指，岁月静好。

　　白青青倚在门前端望了这两人好一会儿，实在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陆芷沅回头看向她，微微松开了手，她脸上晕红了一片，也不知是因为夕阳，还是因为身上的樱粉色毛呢外套，只透了几分俏丽，人也显得活泼了些。白少卿嘁了妹妹一声，手往前一推，又握住了陆芷沅，两人站起来，他对妹妹说：“你这丫头总是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白青青笑道：“你们一个神一个鬼，自然是没有知觉的，怕是肚子饿了都没有知觉。”

　　陆芷沅笑道：“你这样说，我就真饿了。”白少卿看了一眼窗外，点点头：“是该吃饭了。”陆芷沅见孟丽华又将那件毛呢斗篷套上了，过去给她理了一下帽子，笑道：“你穿浓色的衣裳倒是出彩些。”孟丽华惊喜了一下，陆芷沅又说：“只是我们不用出去，你穿成这样，会不会热？”孟丽华瞟了一眼别处，笑道：“不会。”此时白少卿已叫了李毅君出来，李毅君见了她啊哟了一句。大家面面相觑，陆芷沅笑了笑，牵过白少卿的手，指了指餐车的方向让他带路。

　　因是高级列车，自然请的厨子也是马虎不得的，一个负责西餐，一个负责中餐，分工合作。白少卿替陆芷沅点的扬州炒饭，自己也只吃了些水饺，其他三人则各是点的牛排。白青青说：“我刚才瞧你们那样想必已经是饱了，果然只吃这么点。真是有情饮水饱。”白少卿拎了铁勺子要去敲她的脑袋：“你又张嘴乱说了，我这趟回去赶紧跟母亲说说，找个人家把你嫁了。”白青青把脸一甩：“呸！你自己着急娶芷沅过门，可别搭上我！我还要玩几年，至少要周游一趟世界。”李毅君笑道：“大小姐是个有志向的人。”白青青郑重地点点头，一巴掌排在李毅君肩膀上，颇有些相见恨晚的语气：“还是小李子明白哀家的心思。”

　　白少卿果然一勺子敲了下去，笑道：“你这家伙没大没小，毅君比你大四岁，你叫人家什么？”白青青装作为难的样子，眨巴眨巴眼道：“小李子啊！”这白青青虽说自小丧父，但好在天性活泼，人在国外呆了几年学会了搞怪幽默，每到一处地方总是能带动一方的气氛，上到八十几岁的老奶奶，下到十几岁的小女孩都喜欢跟她说话。她也乐得交朋友，同陆芷沅这样性格的人在一起是最适合不过的。

　　陆芷沅笑道：“万一毅君娶了媳妇呢？你也这样叫人家？”白青青眼骨碌碌一转，笑哈哈地搭住孟丽华的肩膀，说道：“那就把我最好的朋友介绍给他，这样他媳妇又不会吃醋，我又可以继续跟他逗乐！”孟丽华叫她这样一揶揄，立即咳嗽起来，挥开她的手骂道：“你又来拿我取乐，你这个没心肝的。”

　　两人作势要掐起来，玩笑间，李毅君忽然起身走到车厢外，同一位西装革履的人低语起来。那人虽然是穿着西装，一副正常的打扮，但那通身的气派还是让陆芷沅一眼就瞧了出来，她握了握白少卿的手，白少卿侧头低声道：“没关系，自己人。”他见李毅君只站在对面，神色凝重，明白来头不小，对陆芷沅她们笑道：“我去处理点事，你们先吃。”他起身走过去，李毅君领他进了另一个包厢。陆芷沅在这边望着，忽然明白原来这一路过来并不止他们五个人，心中忐忑起来。

　　这间包厢共有十余人，全是一师的军人。除开外面候着的西装男子，其他人统一穿着军装，见到白少卿进来立刻“啪”一声齐齐把手举到头侧：“上将！”他点点头，走到桌前，同事正好把新一张翻译完成的电报递给他，说道：“潭州发来电报说，郁军在上将动身不久之后就开始有所行动。”他瞧了纸上的黑字一眼，抬头看向那人：“徐上将有电报吗。”那人说：“有，我师同志发来电报半小时后，四师同姚上将、八师徐上将也发来消息。”白少卿点点头，四师上将是三山围剿战时由他提拔起来的，他自然明白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又问：“其它的六个师呢。”那人说：“暂且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白少卿冷笑道：“我一离开，郁军就蠢蠢欲动了。这消息传得挺快。”李毅君道：“是不是我军有人通敌？”白少卿唔了一声，说：“这个暂且不下定论。不过如今安逸了，又怕许久不做事被人遗忘，闹出点小动静那也是可以想到的。”他沉默了片刻，对那人说道：“你且先将这个消息报给黄清廷副官，他自会明白我的意思。”那人应了“是”，又问：“那给我方的回复是？”白少卿皱了下眉头，说道：“先给一师和四师回复说：敌不动，我不动；七方不动，两方不动。”那人又问：“那八师那边呢？”白少卿说：“就回前面六个字。”

　　出了包厢，白少卿长长叹了一口气，淡淡的水仙香气幽然地回漾在鼻尖，他突然想起了陆芷沅，转身又回到包间内，对那人补充道：“还有，叫人盯着大帅府和白府，留心最近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