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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深知身在情长在 ...

  •   大帅府外的街道依旧是店铺林立。近几年的这条街,陆续开了不少洋行,花花绿绿的招牌,已透着枯色的法国梧桐,还有理发店前面那永不停歇的红白转筒,人们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却似从不知晓五年前发生的那次游行。

      陆芷沅对这条街的感情十分复杂,复杂中包含了一种不愿提及的难堪。她被理发店前的红白转筒吸引了目光,定定地望过去,明明只是简单的红白条纹,斜斜包了一层,可转动起来却似永无止尽一样,就像滚滚红尘里纠缠在一起的命运。她叹了口气,转筒前突然闪过一件土黄色的风衣。

      那人打扮的十分奇怪,整个风衣的领子都立了起来,头顶的黑呢帽子好似顶在风衣的领子上一般,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长及脚踝的下摆把整个人裹得如同一个衣架子,只是挂了一顶帽子和大衣的衣架子,瞧上去鬼鬼祟祟的。她想起五年前的那一枪,暗暗吃惊,再瞧其他的行人,似乎每个人都是鬼鬼祟祟的。

      还是李毅君坐在前面视野最好。他叫了一声“出来了”,车内的三人纷纷从左右下车,齐齐迎上去。白少卿满脸疲倦,他也不知是被关了多久,头发一撮一撮,腻了油,跟刺猬一样,眼睛也深深地凹陷进去了,他的五官本来就立体,这样眍直显得人苍老了几岁。白青青还没叫声“哥”,哇啦啦就哭了起来。

      陆芷沅瞧他的模样,心里只疼得一抽一抽,却不敢哭出声来,只怕自己再哭了,白青青就更是哭得惨烈了。她眼底噙着泪,红了一圈眼眶望向他:“是我不好。”白少卿笑了笑,摇摇头,伸出手来。她踩了几步上去,他的手捂在她脸上,泪水捂在手里,渗进指间,濡热了指缝,风一吹,又凉了,她怔了一怔,骤然降下的温度令她莫名地害怕失去,紧紧将他的手捂在手心里,滚烫的泪落在手背上,溅开一颗颗圆花。

      车子开得有些快,陆芷沅动手把车窗都摇了上去,白青青也把那边的车窗关上,白少卿坐在她们中间,半阖双眼,精神越发萎靡。潭州城虽大,但时下的地面依旧是往常的土路,轿车从大帅府开回去一路颠簸,白少卿受了逼问本就精神不好,又因摇晃生了困意,渐渐向陆芷沅的肩头倚过去。

      她震了一下,眼角看见他的头因车路一上一下地晃,她直替他脖子感到难受,又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可心里依旧是酸楚的。她挺了挺身子,努力将脊梁骨撑直,撑到肩膀都要耸起来了,纹丝不动地,像橱窗里的那些石膏模特。他的头就安稳地搭在她的肩膀上。

      她望着他,想起小时候,在杨伯的船上,杨柏在船头撑了杆,小莲在船尾剥了莲蓬,夏天的艳阳照出水波粼粼跟浮了一层金子似的,炫得人睁不开眼,陈有知晕了船,也是一种昏昏欲睡的神态。那时的她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见他的头将要碰过来,只是不耐烦,撑了手去推他,他也真是昏了,不住地往她身上靠,也不去偏别的方向,她一气之下跑去了船尾,让陈有知扑了空。

      后来她想那也是因为喜欢,所以才这样,可她接受不了这样的喜欢,他们可以两小无猜,他却做不到举案齐眉,更何况他们家的人那样听风是雨。跟着所有的人都议论她失了贞洁,说她委身于宛军的军官,讥讽她想攀高枝却被人抛弃,她原本只想着清者自清,甚至有些赌气地想等到洞房花烛他们家、整个城的人就该明白了她是怎样的人,可最后陈家退了婚,退了婚,还狠狠地飞了她一耳光,说他们家虽穷也是有气节的。

      有气节的人家是看不上她这种水性杨花的女子,她父亲也看不上,陆家的长辈们也看不上,直说这丫头败坏门风。那七天的面壁思过她真是又惊又怕,祠堂里只点了两盏长明灯,河风大的时候灯火瞬间就灭了,牌位上的金漆泛着幽光,瘆得人只想尖叫,她却是不曾知道尖叫的感觉,父亲总说女孩要有女孩的样子,大喊大叫这样的行为是不适合淑女的。她也觉得是,咬着牙蹲在角落里吓得直发抖,她也不叫,只是死闭着眼睛清数天数,六天、五天、四天、三天、两天、一天,七天过去了,她幻想一切也该过去了,长辈却说陆家容不下这样不知廉耻的后代,一纸书约,她同陆家从此再无关系。

      唯一值得别人开心的是,陈有知做了陆家的义子,陈家长辈说做不成亲家还能做亲戚,父亲也不至于后继无人。后继无人,这四个字生生地戳在她心口上,把她推得远远的,仿佛从此以后,陆家就有了一个继承衣钵的人,她父亲就有了一个亲儿子般,她觉得一切真是可笑。就像马戏团的小丑,真是太可笑了。

      她不由得笑了一声,冷冰冰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还有一些凄苦的哽咽。他被这笑声惊醒了。他睡了一觉,短短的时间已觉得神清气爽,白青青哭累了,在他腿上睡了过去,车子里十分安静。他直起身来,搂过她的肩膀,好使她偎着自己,她发间的香味又浮了出来,淡淡的水仙香,香味恬静幽雅却是极好分辨,他侧头在她鬓角边吻下:“都过去了。”她滞了滞,温柔地倚在他肩上,莞尔一笑,窗外的灯光快速地从面上划过,似在她眼里点了一盏灯火。

      夜幕低垂,天空变了颜色,透着一点天青蓝的色彩,同路旁的霓虹混在一起。这时的夜色是最令人心生向往的,是灯红酒绿的前调,是夜来情遇的开端,是无数种可能的起始,它较深夜的黑多了一种热闹,一种纯真,一种简单。这样的蓝色透着一股长夜不倦的希望,那希望是生在每个人的脸上,路边的小贩,携手的情侣,黄包车车夫,小卖部的大婶,活生生又具体的希望,她握了握他的手,心想这也是她的希望了。

      一行人回到福建路,医生早已经请在家里了,还好只是些皮外伤,做了简单的清理和上药,众人也就退下不打扰他休息了。陆芷沅见时间也晚了,起身要走,被白青青反关在屋子里,隔着门喊:“我们家是很开通的,我们什么都听不见!”陆芷沅被她羞得恼了,两个人拽着门把,你来我往地使劲折腾。

      白少卿躺在床上欸了一句,她愣了下,手上松了力,白青青“砰”一声把门拉上了,屋子里出奇地静。她脸红了大半,一直红到脖子根。白少卿指着墙边的凳子对她说:“你坐过来,我想同你说说话。”她把凳子搬过去,坐在他身边,两人对望了一眼,他笑道:“你怎么也跟着那丫头乱想了。”

      陆芷沅叫他这样一点破,低声道:“那我回去了。”他赶紧抓住她的手,又把她拉下来:“你也同我闹了不是?”她抬头瞥了他一眼:“那倒不是。”他说:“那是什么。”她道:“就是太晚了回去不大好。”他唔了一声:“我明白,等会叫毅君送你回去。”

      他俩拽着手,就那样静静地坐了一刻。他望着她鬓边的玻璃丝发卡,定定地出了会神,突然说道:“下个月我要去秣陵。”她抬起头,玻璃的光辉没入了黑暗里。他微笑道:“我想带你一起去。”她问:“是出差还是开会?”他说:“开会。”她皱了皱眉头:“可以带家眷吗?”

      这本只是她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叫他兴奋了起来。他笑道:“你想做我白家的家眷了?”她早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盯了他一眼:“不想。”他还是笑道:“可我想叫你做白家的家眷,这可怎么办?”她又羞又怒,怪道:“你这人怎么油嘴滑舌的。”他笑道:“可不是遇见了你,往常我总是很正经的。”她叫他逗笑了,说:“我看你就不正经。”他笑道:“不不,我这次是很正经的。我想带你去见一见母亲。”

      他依旧是微笑,但方才眼里的逗趣已经是没有了。她这才意识到他说的都是真的,忙摇头道:“不不,太快了,我们相识三个月还不到,这样不好。”他握了握她的手:“芷沅,我念了你五年了。”她震了一下,表情有些僵硬。他只当她是感动了,笑道:“五年前,要不是你的出现,可能我就没命了。”

      她垂下头去,壁灯的光辉悠长,玻璃丝里又透出了莹白的颜色,影影绰绰,似在鬓角扎了一朵小白花,如丧考妣。她很想问他是不是因为那时她救了他,所以他才记得自己;是不是因为她救了他,所以他才喜欢自己;是不是因为她救过他,而她又是先于沈小姐救了他,所以他才退了婚要跟自己在一起,如果两年后她没有出现,他是不是也就应该同沈小姐共偕连理了……她越想越乱,越想越害怕,一直埋藏在心底的那个洞猛地一下挖了个大口子,所有的担心和忧虑像风一样漏了出来,刮得她一颗心七上八下、摇摇欲坠。

      可弄清楚的时候,她已经陷下去了。他那样望着她,满怀期待地,就像两年前的目光,璀璨耀眼,却又一回刺中了她的隐患。

      夜深了,风也冷了,窗边的亮绒枣红帘子被风挑起来,微微扬了扬下摆,又缓缓地贴回墙边,帘子末梢,横流苏靠在墙角,像一排牵手舞蹈的小线人,是一种欢乐的情绪。他也拉着她的手,她站起身来,他也直起身来,噙着笑望向她:“去吧?”,她挣了手,他紧紧握住,她放弃了,点点头,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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