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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天阶夜色凉如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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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芷沅她们等人出去得差不多了才起身。导演给了陈一棠一个第三者的角色,这让孟丽华十分不爽,她说等她当了导演一定要让陈一棠演一辈子的男一号。陆芷沅笑她中了魔,说世界上哪有一辈子的事,她这样食色性也,当了导演说不定就看上了别的男明星了。孟丽华想了想她的话倒是挺实际的,也就不放在心上了,两人捡了些情节聊了聊,走到门口。
借着散场的人,米粉摊子的生意也红火了起来。陆芷沅向那边张望了一下,见老板忙得团团转,也暖暖地感到开心。孟丽华拉她上了黄包车,两人坐的一辆,挤了挤却更热闹。迎面的电车叮叮当当地开过来,同她们擦肩而过,又叮叮当当地开去了前方。
坐在街这边的沈碧秋抬头眺了一眼热闹的电车,将碗里的米粉挑了挑。她不明白这种小吃怎么会入了白少卿的眼,但见他吃得津津有味,她只好拿起筷子又抿了两小段。自这一次,白少卿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到这里来吃上一碗米粉,有时是七天,有时是半个月。来得多了,混熟了脸,有时也客套几句。
这一天夜里,他处理完政事又叫了车开去南京路。其时已是七月底,距离他上一次光顾已过去了三个月。老板许久没见到他,大方地舀了两勺肉哨待客。李毅君笑道:“老板,你一个小摊子这样大方也不怕赔了本。”老板说:“你们好久没来啦,我当然要客气一下。”说到这里,他叹口气:“天气热了,生意不好哩,我早就想换个生意做了,等到了冬天再卖粉。”李毅君问他:“天不早热了吗?你怎么还不另谋个打算呢?”小老板搔着脑袋笑道:“我等个人来吃粉哩。”李毅君哦了一声,耍笑说:“是在等个美女吧?”小老板赶紧摆手道:“不不,是个老乡……唉,也是个美人。”他把三个月前的事细说了一番,突然横手一指激动道;“来了来了!”
陆芷沅今日里穿的是一件长春花色的棉麻短袖旗袍,浅淡的蓝色在炎热的天里令人瞧着舒心。影院里上了《一剪梅》,孟丽华果然三个月不到就把陈一棠给抛开了,她说还是金焰耐看些。观影到了一半又闹口干,陆芷沅这才出来给她买汽水,顺便过街来吃碗粉。
她一边走,一边捂了脑后的头发。她梳的两股麻花辫,相互挽进头绳里,又在头绳处别了两朵白茉莉,这样既清淡又清爽。只是刚刚叫一个冒失鬼撞了,她不知是不是会掉了一朵花,这才低头去理,并不曾留心粉摊上的人。
白少卿原是不在意的,但叫小老板这样兴奋地一嚷,他也就不经心地斜了一眼。恰那刹,她抬起头来,眼里盈了笑,涟漪了一片柔美的凌波。他与她,四目相触,隔着半条街,却恍如隔世。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不是等着散场的人,便是等着开场的人。黄包车上的摇铃,轿车的鸣笛,电车的缓行还有小吃摊上各种悉悉索索的声影融汇在一起,世界如此喧嚣,她却依旧这般柔和娴静。
陆芷沅微微一怔,嘴角的笑缓缓没了下去,又浮上来,只是不再自然,显得有些刻意。她先跟老板打了招呼,再向两人点了点头,称呼到:“白长官,李长官。”李毅君慌乱间从凳子上弹起来,做了请的手势,说道:“陆小姐请坐这里。”他这样客气,她也不好再刻意挑了远的地方坐了,只在白少卿对面坐下。
老板端上粉,笑道:“你来啦就好啦,我过几天不在这里摆了。”陆芷沅刚和了两筷子,听他这样说,不由问道:“你要回家了吗?”老板摇摇头,指着前方说:“贵州路新开了家影院,我克那边卖凉粉克。”凉粉是夏天的小吃,她吃过一次,因为坏过肚子再没吃了。听他说不来了,她有些失落,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再来?”老板拿出蒜蓉盒子搁在她碗前,说道:“天冷些,十月份地样子,到时候你再来。”他这样一说,她心底那份牵挂又有了着落,诺了一声欸,埋下头去吃粉。
米粉像白色的小瀑,腾着看不见的热气,她挑起筷子,轻轻呼了一口气,一心一意地吃起来。她吃东西向来细致,食物进了嘴要嚼碎了才咽下,一碗粉足足吃了半个小时才搁下。李毅君要替她也结了帐,被老板推辞了,老板说:“你们都四贵客哩,这顿当我请才四。下次我在贵州路那边卖凉粉,你们要想吃就过来找我,我给你们打个折。”李毅君一边笑他真会做生意,一边拉开车门。
白少卿走至车门前停下脚步,回头见她剥了两颗花生,心里一阵抽动。她抬眼看到他注视自己,心下有些慌乱,一手捂了嘴一手将剩下的两颗花生递到他眼前:“你要吃吗?”
说罢她又后悔起来。这样做是有些唐突的,好像他们两个已经很熟悉了,可手伸了出去却不好再收回来,呆呆地像一只莲藕搁在空中。
他怔了一怔,指尖碰到她的手心,依旧的凉洌沁润,如沉在水底的羊脂玉。花生握在手里他也不吃,沉默了片刻,他说:“陆小姐住哪,白某送你一程。”陆芷沅歉意地笑了笑,说道:“我陪朋友出来看电影的。”他哦了一声,垂下眼来,目光落在她的白皮鞋上,定了定,说道:“那再见了。”她嗯了一声,说:“再见。”
别克车慢慢开动,他坐在后座的窗边,外后视镜里映出她的身影,她左右张望了一下路况,走了几步,从后视镜里消失了。他阖上双眼,脑袋向后枕去,似虚脱了般。风从车窗外淌进来,他心里只是燥乱。他想那晚在影院里见到的人该是她了,可她怎么会出现在潭州?她不是要结婚了吗?瞧她一身打扮只还是个姑娘家的样子,不会是中途出了什么岔子?还是她遇上了什么事故?……只是一段二十分钟的车程,他脑中已经转过了成百上千个思绪。花生被他捏在手里,壳也叫他捏碎了,成了粉,抖在前襟上。
李毅君也不曾想过会在这里遇见陆芷沅。他从小同白少卿一块儿长大,两人年纪相当,白少卿的心思他自然明白。只是他在龙标都忙于打仗,并不去留心镇上发生的事情,更何况白沈两家已将婚事提上日程,连白夫人都特地从南京赶过来了,该不会出什么事的才是。他见车过了沕江大桥,心里暗自松口气,却听见白少卿突然叫司机折回去,他心里“咯噔”一下,想着要出事了。
白少卿叫车折了回去,却不知陆芷沅她们早已经离去。她是吃多了大蒜,有些伤了胃,坐下没多久就觉得胃里似有团火在烧,只能提早回去歇着。电影院的人散了一拨,又涌进去一拨,门前热闹了一阵,又冷清了一阵。他等到一整夜的电影都下了,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了,这才意识到她又不见了。
晚风和畅,月光却极为凄清,浮在他脸上是银灰色的一层光。他伫立在夜风里,钴蓝色的长衫下摆拍着腿,“啪——啪——”,轻轻地,是风的声音。他低头去摁住下襟,刚一捏住,风吹过来又扯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