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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衡阳雁去无留意 ...

  •   半夜里落了雨,起先是滴滴答答的两三点,带了欲说还休的矫情,骤然一下子涌了意,似女人骂街的嘴一顿猛泼。倾盆的雨打在窗外的梧桐叶上,飞溅了一些在屋里。他叫这吵杂惊醒了,瞠了一双眼睛躺在床上。楼下的花墙前些日子刚找人打理过,借了这场雨,剪了枝的七里香散发出幽怨的气味。

      人总是越安静越茫然,先前跟蒙了浆糊似的脑袋被花香侵袭过后更是昏昏沉沉。他翻了个身,面朝窗外,窗台上的景泰蓝柳叶盆里凸起了几个黑的尖簇,那是落叶休眠了的水仙花鳞茎,在黑夜里却像一夜扁舟里的人头。一阵紫电劈过,他怔了一怔,倏地清醒了。

      他走进书房,扭开台灯,绿色的台灯如翠玉般沁人。窗外依旧下着雨,点点滴滴落在梧桐叶上,只显得这屋子更静。他拉开抽屉,抽出一封红色金箔的请帖,郑重写到:呈邀沈碧秋小姐于十九日晚七点于锦梨园观戏,白少卿上。

      第二天下午,青青瞅着昨夜里一阵雨下得极好,把空气都洗涤干净了,就请母亲在花园里喝茶。白母在潭州呆了个把月,也瞧出了一些端倪。年轻人的世界就该是生动活气的,可瞧自己儿子却越发肃静了,心里不免有些担忧。她是由衷地喜欢沈碧秋这孩子,不仅是因为两家相熟,更因为碧秋诚心诚意地对少卿好,而这好又因多了几分迁就和委屈,叫她身为一个女人也不由心生怜爱。借着喝茶的功夫,她对青青说:“过几日便是你生日了,叫你哥给你办个舞会怎样?”

      白青青喝了一口玫瑰奶茶,“哧”一声笑了起来,对她母亲说道:“妈,我看你不是要替我庆生,是要替哥哥牵线。”白母笑道:“一起,一起嘛。”她捏起金丝边的白瓷杯,端起来,却又心事重重地放下:“你哥都二十四了,该成家了。何况沈碧秋也过了二十,这样老拖着人家怎么好?”青青唔了一声,突发奇想地问她;“妈,你问你个事儿,你可别拍我。”白母道:“你又要作什么怪了?”青青哈哈笑了,扭着她的手撒娇道:“你先答应我,不然我可不办生日会。”白母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下,说:“你这小精怪,说吧。”青青嘻嘻笑了起来,问道:“妈,你跟我爸幸福吗?”

      白母一时愣住。她活了大把年纪,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说幸福,好像出嫁那会儿是挺兴奋的;可到底丈夫常年在外打仗,又还走得早。这样看来,似乎是不幸福的时间长过幸福的时间。她叹了口气,在青青头上敲了一下,说道:“你这个小鬼头,到底想说什么。”青青笑了笑,说道:“妈,我就直说了吧。婚姻是两个人的事,甜不甜、苦不苦、适不适合,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我们这些外人就不要去掺和了,到时越帮越忙,捅了篓子还叫哥不好做人呢。”

      白青青一顿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嚷得她母亲花了半晌的时间才理清这里面的意思,回过神忙嘘道:“你这话可千万别让碧秋听见,她女孩子心思重,会多想的。”她这方说到沈碧秋,那边于妈已经领着沈碧秋走过来了,白母盯了女儿一眼,扭头对沈碧秋笑道:“碧秋来了,快坐。”又对青青说道:“去看看你哥准备好了没有。”

      沈碧秋今日里穿的一件玫红色的缎子束胸洋装,头上别了两颗赛璐珞的夹子,又扑了一层粉,真如那诗中说的:脸似芙蓉胸似玉。白母见了她甚是欢喜,拉她在身边坐下,忙问她这段日子都做了些什么,沈碧秋笑着说:“就是国中的同学聚了一次会,也不怎么有趣,一个两个都结了婚,还问了我什么时候办喜事。”白母只笑了两声,沈碧秋接着说道:“我自然是认为谈恋爱是要废一些时日的,否则不了解的两个人在一起反而不幸福呢。”白母听她这样说,附和了两句“那倒是”,见此时白少卿出来了,她说去找女儿吃饭便走开了。

      白少卿站在她跟前,像座佛像似的,也不坐下。绿叶子覆盖在头顶,阳光从叶子间的缝隙投射下来,虽是有光,却将他一张脸衬得阴沉。他说:“现在才四点,你怎么就来了。”沈碧秋陪笑道:“我想你定的七点,可总要吃饭不是?你请我看戏,我当然要礼尚往来请你吃饭了。”

      他沉默了半晌,对她说道:“我先去换身衣裳,你想在哪里吃。”她一时怔住,竟不想他会在意她的口味。她回想起李毅君刻意送来的请帖,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期待,遂说道:“去蔷薇园可好?”白少卿点一点头,说:“我叫毅君去订位子。”他答应得十分痛快,看上去一点都不勉强,倒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同她说一样。她想起前几日父亲说要举荐白少卿为下一任宛军大帅,不日将把推荐信呈报给总司令,并让她好好同少卿谈一谈的事,心中便多了一份把握。

      蔷薇园是福建路上一个德国人开的西餐厅,食物在潭州的西餐厅里算是一般,但店面装饰和气氛却是潭州城里屈指可数的。国人的礼仪制度向来繁缛,时下有见识的年轻人皆是在这里效仿洋人求婚的。她想他难怪是要换衣裳去的,毕竟是在西餐厅里求婚,他穿身长衫也显得格格不入,不由得多添了一份期盼,也突然懊恼自己不该穿了这样色彩的衣裳,若是换件白色的大摆洋裙那才是纯洁美好。他如此看重今日的约会,她该不让他扫兴了才是,于是从小羊皮的手袋里掏出化妆镜又补了一道粉。

      因着馆子是在同一条路上,就没有开车。沈碧秋难得同他如此近亲,自然将步子放缓了许多。一路过去,满眼的红花绿叶,她想到底是种植的人多了,难怪总感觉这条路一年到头热闹非凡。她见墙边的蔷薇花开得正俏,伸手摘了一朵粉色的蔷薇花别在头上,问他:“少卿,好看吗?”

      她是个善良乐观的人。她原先以为他会着了西装,可他只换了一套黑色的中山装,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但一想中山装也是极适合求婚的,就又喜乐开怀了。她不知白少卿心里存了好些年的心事,她只想知道她在他眼里好不好看、美不美。

      白少卿凝望着她,她觉得那眼神亲密得要将她燃烧了。良久过后,他缓缓而言:“你很美。”她听他这样一说,心花怒放,转身又要去摘一朵,却听见他又说:“可我不能同你结婚。”她一时怔住,手里还掐着花。花枝上生了细小的绿棕色倒刺,缠在她指间,再动一动就要扎进肉里了。她撇嘴想嗔他乱开玩笑,可临了她却发觉自己整张脸都是僵硬的,耷拉的肌肉根本无法承受这个事实,只是一副凄苦的模样。

      她哑声道:“少卿,你说什么呢,我们都订了婚了。”白少卿沉了一口气,依旧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说真的。”他向来冷漠,即便没再说这一句,她也知道了他是当真的。气氛那样凝重,她却突然“扑哧”一声笑开了,像银铃般,玲玲当当,清脆可人:“少卿,你可别胡闹。”

      她想起小时候在父亲的就职典礼上,她第一次见到他,他穿了一身法兰绒的格子西装,颈上还系了一只朱红色的蝴蝶结。那时她才五岁,可也不知怎的,她从那会儿就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她是个顶有心思的人,从来不叫他哥哥,她知道她一旦这样说了,他便真的把自己的当妹妹了。她只说长大了要嫁给他,做白家的少奶奶,做少卿的妻子,每次见到他她也这样说,他亦每次都责备她胡闹。她向来以为“胡闹”二字只是爱人间打情骂俏的字句,如今她才明白,这随口而出的两个字可以有多么沉重,多么可怜,多么脆弱,多么无奈。

      夕阳落了山,烧红了漫天的晚霞,滚滚的红,似要淌下血来。他立在她对面,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波澜不兴的脸上叫霞光染了一片红,另一片却浸在蔷薇的绿叶里。他的缄默深深伤了她的心。那一簇蔷薇花拽在手心,扎了她满手的荆棘。人们常说十指连心,她如今扎了满手,一颗心被伤的千疮百孔,可她依旧舍不得放开:“少卿,这几日正是你升职的关键时刻,你是不是叫公事熬得太辛苦了?要不我回去同爸爸说说,叫他放你几日假,我们再好好坐下来谈谈。”

      她说得极是忐忑,可也叫他听出了这里面的意思。他冷晒了一声,那笑声像钻石一样晶莹可贵,却又如同钻石一样刚强坚硬钻在她心上,狠狠地、毫不留情地钻出了一个淌血的窟窿,她的希望、她的爱情、她的人生都从这个血窟窿里面一点不剩地流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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