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浴孽》红萝卜

2、第一章 雍正十三年

　　跨过九洲青晏殿门，无论是庄果两王，还是鄂尔泰、张廷玉，都放轻了脚步。张廷玉看见东暖阁门前，躬身候着数名内侍，他们一动不动，就像自己只是具木偶，垂花门罩下右侧则跪着扈从在园的全班太医。

　　张廷玉恨不得马上奔进东暖阁，好好地看看他的君父，到底是怎样个光景？明明他们分开不过数个时辰，怎么就突然说大渐了。他内心忍不住在想，会不会是太医院这些庸医误事，皇上的病情其实根本还不至如此。但他不得不忍住步伐，缓缓地跟在前面三人之后，走在他前面的鄂尔泰，步伐走得很稳，看来已经将之前的惊恐收拾起来。

　　走进东暖阁，里面再没内侍，隔着帘幔隐约可以见到，御榻上躺着个背对着他们的人，宝亲王坐在榻边上为他顺背，而和亲王则坐在脚踏上为他揉腿，他们四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惟有止步于帘幔之外候着。

　　还是宝亲王轻声解围道：“回皇父，十六叔、十七叔、鄂尔泰、张廷玉他们来了。”

　　接着把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来了啊。”说完，接着就是阵急速的抽气声，张廷玉听着便已经双眼发红。等四人磕过头，皇帝硬撑着病骨，转身坐起。皇帝此时不过是起个身，就已气喘吁吁，靠在宝亲王怀里冷汗淋漓，张廷玉见到如此，真是心如刀割。

　　皇帝抬起浑浊的双眼，目光涣散，望着他们道：“你们……来了……”

　　直到这时，他们四人才真的相信，皇帝大渐了！虽然此时每个人心中都是惊骇欲绝，但他们都知道，眼下已经没有时间给他们惊骇，眼前要办的事，数不胜数，而头一桩，当数哪位阿哥继位，谁才是嗣皇帝。

　　而关于这个头等大事，皇帝是在登基之初便已做好了安排，写着嗣皇帝名讳的传位遗召，被放于宫中，乾清宫正大光明牌匾后，现在是不是需特简王公大臣各一，火速去取遗召？当庄王委婉的提出这点时，皇帝疲惫的合上双眼说：“朕已命人取来。”

　　一直站着没说话的张廷玉注意到，皇帝说的是命人取来，而不是命人去取，这是不是说去取遗召的人，其实一直在京里，并未扈从来圆明园，那这人会不会就是，苏培盛他们等得发急的那个人？只是传位遗召，关系重大，皇帝必然是让心腹之人去取，而如今朝廷上除了他们几人，还有谁能担此大任？

　　庄王听到，已经有人去取遗召，忍不住朝果王露出个惊讶的表情，靠在儿子怀中的皇帝，睁眼将这个弟弟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闪过阵了然。不过说了这么几句话，皇帝已经备感吃力，便让他们先退出去，也不要走开，一会是还要叫的。

　　刚退出殿外，张廷玉他们就看见，不远处一行十数人匆匆朝这边走来，这些人走在最外面的，是赏穿黄马褂的内廷侍卫，往里是数名内侍，而被簇拥在最里的则是个素服男子，月台上其他人也注意到这行人，纷纷交头接耳，宫廷当中，竟还能见个素服无品之人，实属罕见。

　　等他们再走近些，张廷玉便听到身后果王倒吸了口冷气小声惊道：“是他！”

　　其实这时月台上也已经有其他人认出来者，等张廷玉也把那人看清，心里的惊讶绝不比在场的其他人少，谁都没有料到，皇帝在大渐之时，竟会将被圈禁了近十年之久的同胞弟弟宣来。张廷玉这时才明白，刚才东暖阁里，庄王为何会对果王露出惊讶的表情。

　　原本庄果两王，即便没有临受末命，仅以皇叔尊亲，嗣皇帝也得让上几分，他们向来又是同气连声，日后嗣皇帝未必不会受他们二人的制肘。倘若此时皇帝大行，庄果两王的兄长，有封的便仅剩履郡王允祹，允祹根本没办法压制住这两个弟弟。余下的就只剩下同样被幽禁的允礻我与允禵二人，而允礻我和允禵又有不同，本身允礻我就不是什么干练之人，与曾是大将军王允禵不同。康熙末年允禵曾被封为抚远大将军，用正黄旗之纛，照依亲王体制出征，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允禵他乃是当今皇帝的同胞弟弟。若要论亲中之亲，允禵这位叔，当然比庄果两王，与嗣皇帝来得更亲。有允禵压在庄果两人之上，他们那眼看着就要到手的绝顶权势，似乎就要被大打折扣了。

　　以前是允禵辜负皇恩，才落圈禁的下场，现在要皇帝认为这位弟弟，已经洗心革面，大行之前要原谅这位弟弟，命他匡助嗣皇帝，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之事，毕竟切肉不离皮，允禵从小在皇帝跟前长大。雍正四年时，诸王大臣一再提请，同阿、塞之例处置允禵，皇帝亦一再坚拒，张廷玉知道以皇帝的性子，要不是对允禵存有情分，始终顾念，也不会这样坚持。

　　张廷玉想着间，允禵一行人已经来到月台之上，靠近以后，张廷玉就见到，始终被人簇拥在中间的允禵，双手捧着个扁平的红木小盒，盒子上还锁着把金锁，这估计就是装有遗召的木盒了。很快苏培盛就出来传旨，传允禵与张廷玉晋见。

　　几乎和刚才一样进到东暖阁里，只是这会当允禵在帘幔外磕过头后，御榻上靠在背枕上坐起的皇帝提声道：“进来。”

　　听到这话，张廷玉随即就想起身往里举步走去，可步子刚跨出，就发现站自己身旁的允禵并没有动，非但没动，反倒又再跪倒在地上。

　　“怎么，无颜再见朕了？”皇帝沉声问。

　　允禵仍然没答话，只将头磕到地上，整个人匍匐在地。皇帝这时冷笑道：“尔往时性质狂悖，昏愚狂妄，悖理不经，这些年，尔于皇考皇妣灵前忏悔，可是知道悔改了？”

　　“臣……知……错。”这话虽然只有三个字，允禵却说得很慢，就像刚学会丫丫语的孩童，每说出一个字前，还得仔细想想怎么说，说得十分吃力。

　　“进来吧。”皇帝再次重复道。

　　跪在地上的允禵并没有起身，而是就这样跪着，挪进帘幔内，张廷玉难以置信望着允禵的背影，这人真是当年那个狂妄无比，与做了皇帝的亲兄死扛到底的大将军王吗？

　　宝亲王与和亲王这时已垂手站在御榻边上，皇帝放在引枕上的右手，指头轻轻动了下，叹息了口气，合目道：“衡臣把他扶过来吧。”

　　可未等张廷玉伸手去扶，地上的允禵已站起，步履蹒跚地朝御榻走了过去，等允禵就快要走到榻边，原本双目紧闭的皇帝突然睁眼凝视允禵，张廷玉就见皇帝原本浑浊的双眼，这时竟逐渐澄清起来，被皇帝望着的允禵，将自己从宫中带来的木盒，双手平举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扫了眼那木盒，目光仍回到允禵脸上说：“你老了许多。”

　　允禵缓缓点了下头，低眉顺目道：“是，老……了。”

　　听到允禵附和自己的话，皇帝当下眉目舒展，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感叹道：“朕也老了。”

　　这话才说完，皇帝突然面容扭曲，一旁的宝亲王想扬声宣太医，皇帝却半抬手将他拦下，嘴里口齿不清道：“庸……”想是要说外面那些太医全是庸医。

　　等皇帝痛过，没等宝亲王这些做儿子的动作，离皇帝最近的允禵，把捧着的木盒放在引枕头边上，拿起榻边的丝帕，仔细的将皇帝额上的冷汗印干。张廷玉在允禵眼里，看见了想藏也藏不住的悲哀，张廷玉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这对兄弟。

　　以前他与其他朝臣一样，以为皇帝与允禵早已恩断义绝。允禵早已不把皇帝当作兄长，皇帝对允禵虽有眷顾，但也不过是最后一点情分了。可今夜所见将之前的都推翻了。他们这对兄弟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明明彼此心中还存着对方，为何之前就闹出那么多骇人听闻的事来。

　　靠在背枕上歇了好一会的皇帝，连眼睛都没睁开说：“弘历，你们兄弟与衡臣先跪安，出去传庄果两王、鄂尔泰与你们一同晋见。”

　　很快，东暖阁内便只剩下胤禛与允禵，胤禛淡淡开口道：“这几日朕总觉得在梦里，又回到了过去，在乾东五所的日子。”

　　胤禛说着，将冰冷的指尖，放到允禵还拿着丝帕的手上，允禵看着那消瘦的葱指，摇了摇头说：“即便是……梦里……也回不去，再也回不去了。”

　　胤禛眯开眼，瞪了允禵一眼，不悦道：“你果然不如他。”

　　“在皇上心中，我从来都不如他。”允禵惨笑道。

　　胤禛顿了一下正色道：“朕这已是最后光景，尔既是我爱新觉罗的子孙，则当为江山社稷，长治久安，肝脑涂地。”

　　允禵似乎早就料到胤禛会有此一说，当即便回道：“臣，领旨。”

　　“此事凶险万分，尔可细想过。”胤禛将自己的手收回，紧紧盯着允禵问。

　　这时外面传进阵脚步声，想来是宝亲王带领其余众人进来了。

　　允禵朝垂花门方向扫了眼，眼神间淡淡地带着几分不屑，再抬头对上胤禛的双眸，并未答话，似是对胤禛话中的凶险万分，不以为然，隐隐间，当年那个倨傲的大将军王似乎又回到了眼前。

　　胤禛亦望向门外，眼神中带着几分冷然，一如从前无数次，在朝堂上拿捏住政，敌尾巴时的眼神。即使是人生即将走到尽头，依旧没有人能了解皇帝心底真正的想法。

　　当着诸皇子及近支亲贵大臣的面，胤禛将手里那盘，已被他盘得包浆，通体深红六道木数珠递给允禵。这时的赐物，不亚于被赐尚方宝剑，庄果两王望着那盘数珠，直如芒刺在背，面对如此殊恩，允禵却只是对着那递出数珠的手发愣。

　　这盘数珠，允禵比谁都要来得熟悉，他是怎么也没想到，他都硬生生将自己的逆鳞拔掉，匍匐在胤禛脚下，甚至甘愿作为胤禛身后的一枚棋子，为侄儿弘历的帝位保驾护航，他的这个兄长还是不肯就此轻易饶过他。

　　胤禛望了眼那串念珠，不顾允禵诧异的低声拒绝：“这……这串珠子是他的，我……”硬生生将数珠塞进允禵手里。

　　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胤禛都没有告诉允禵，一直以来，都是允禵误会了，这样的数珠从来都只有一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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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正十三年上（雍正）不豫，特旨召见（允禵 ），先示勉励之训，后申寄托之意。（允禵 ）兼以病辞。—《永宪录》 （1）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上不豫，子宝亲王、和亲王朝夕侍侧。戌时，上疾大渐，召诸王、内大臣及大学士至寝宫，授受遗诏。二十三日子时龙驭上宾。大学士宣读朱笔谕旨，宝亲王即位。二十三日晨奉大行皇帝黄舆返大内，申刻大殓。——《雍正朝起居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