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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泣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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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请自重。”我心下不悦,低声劝了一句。
他轻笑,不置可否。内室点了熏香,映着纱幔,愈发有风光旖旎的错觉,在这样的氛围里,我是有些怕的。于是起身走到外间去。皇上见我执意,一时也没强求。我无意一瞥,却见那木匣还是合上的,位置也与方才分毫不差。
“皇上没有打开看看?”我指着木匣问他。
“哦,”他随口应了一声,打开木匣,取出那叠书稿,略怔了怔,难以置信地看向我,而后匆匆翻了几页就放回去,冷笑道:“他柳云苍还真把自己当帝王师了。”
我心中一凉,却听他对我道:“梓童回宫,就是为了带这个?”语气中有分明的轻蔑。
我对上他目光,慢慢跪下,诚心求道:“皇上,青矜求您仔细看看。”
“都是老生常谈的条目了,也没什么意思。哦,对了,前儿梨园新排了出戏文,朕瞧着那个本子不错,等会儿让人拿给你看看。”他话说得随意,竟是理所当然一般。
我顿觉心里有什么碎裂开来——我印象中的那个颢哥哥,是个聪颖好学的人物。虽然隔了七年,我也实在不能接受,他将一出戏文看得比臣子的奏疏重要,终究不肯死心,问出一句大不敬的话:“皇上就是这样治理天下的吗?”
他看向我目光先是一惊,旋即漫上怒意,走近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冷冷道:“梓童,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他眼底的闪避被我觉察,我再问他:“是青矜说错了,还是刚好触了皇上的逆鳞?”
我这话逼得有些紧了。皇上冷下脸,狠狠甩了袖子,生硬道:“你累了,早休息吧。朕改日再来看你。”便走出门去。
“皇上!”我在背后唤他,“明日见过太后和雪心,我就该走了。此去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或者不会再见了。青矜固然有失言的地方,但是还请皇上宽宥。”
一霎四周彻底静下来,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死寂。我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觉得等待的时间仿佛比三秋更长。
“走?你能去哪儿?”他神色一冷,又忽而大笑起来,似是刚听了天底下最荒诞的笑话,他说,“梓童,朕这么多年不立皇后,不是为了再让你走的。你现在既然人在宫里,也就由不得自己了。”说着慢慢逼近。
我当即拔下步摇对准了自己的咽喉,半分迟疑也没有,冷冷看着他。皇上不曾料到我会是这般态度,只得停下脚步。我强忍着心中泛起的不快问他:“皇上,您当真喜欢我吗?您当真想要立我为后?现在的青矜,早就不是七年前的那个样子了。”
“你把步摇放下!朕说你是,你就还是。七年前朕没能从父皇那儿要下你,难道还要再留遗憾不成!”带着愤怒的声音,有种外强中干的感觉。
再留遗憾么?当日之事的确有遗憾,但我今日想来也总会有三分庆幸,此刻他想要挽回,早已来不及,我也不再愿意。物是人非,原来是这个模样。我看着这个陌生的男子,只觉得他从来不是我所熟知的那个人,强硬回道:“皇上好霸道。人心变了,还怎么可能回得去呢。”
他又上前一步,我作势要刺下去他才停下,半是难以置信,半是冷嘲热讽:“人心变了?朕的女人,还能看得上别人?”
我不怒反笑,反问道:“皇上不过是身份贵重,真要论起来,又哪能胜过世上所有人呢?”
他的神色愈发冰冷,无意中看见了案上的木匣,若有所思,随即带了几分嘲弄地问我:“你喜欢的,是那个半死不活的柳云苍?”
“我不准你这么说他!”未及反应,这话已经冲口而出。我知道云苍身体不好,却无法容忍旁人用这样的词语侮辱于他。而这话从皇上口中说出,又毕竟和别人不同。
“不准?”皇上轻蔑一笑,“他不过是个没三五年可活的痨病鬼,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知道云苍难享高寿,但也不曾想过会短暂至此。从他口中说出的那个年限,像把匕首无声地插在我心口,恍惚中我觉得温度随着热血离开这副躯壳,越来越冷,那些积聚多年的冰霜把我整个人都冻住了,知觉都已远去,只有一口怨气不肯消散。“是谁把他害成这样,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我当真动了怒,声音也骤然凄厉起来。恨意竞相喷涌而出,倒真的顾不得那许多了——
“是谁,在他立下了天大的功劳的时候,把他排挤出京城?
“是谁,去用那些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手段,明知道他是江南春月柳,却偏要把他发配到冰天雪地里去,一住就是七年?
“是谁让人炸了半个扬州城毁了他的家族,然后才想起来他是个谋臣,怕他投了福王,连他回乡丁忧的折子都能驳回来?
“又是谁,让他的防秋疏被拿去糊了窗子,真打起仗来却发一道诏书让他去前线抗敌?
“皇上,你明知道他是大才,却弃置不用;你明知道他有忠心,却处处猜忌;你让他壮志难酬,还把他推到无尽的忧患里去,到这步田地了,连认账的勇气都没有?你是不是还想着,等他死了,你要给他一个好听的谥号,然后去装模作样洒几滴眼泪去标榜自己爱惜人才?
“你倒是说啊,身为君主,忠奸不察,贤愚不分,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跟我说这些话,有什么资格享受天下人的供奉!”
他冷笑,迫近了一步,眉目都显得狰狞,“朕没有资格,难道他就有资格?呵,还真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我听得这样莫须有的中伤,只觉眼前人昏聩得可笑可悲,早顾不上什么大不敬之罪,一字一句,锋芒毕露地逼问回去:“所以你身边那些个唯唯诺诺结党营私的,你把他们当周公;倒是把云苍当王莽看?你这样做皇帝,就是把白起韩信卫青霍去病都放在这儿,你打得赢什么仗!给你萧何张良孔明魏征,你也治不好一个国家!是不是等哪天老百姓连粥都喝不上了,你还要学晋惠帝去问一句‘何不食肉糜’才肯罢休啊?”
他双眼几乎充血,狂怒之际着实有十分可怕:“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又懂什么!他柳云苍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敢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朕凌迟了他!”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敢问皇上,凭什么去疑?街头巷尾的流言?无中生有的臆断?还是说你根本就知道自己比不上他,越比不上就越嫉妒,越嫉妒就越猜忌?凌迟?哈,那以后可真就是‘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昏君’了!”
他脸色铁青,气急拂袖,几乎整个语莺阁,连同院子里的鸟儿,都在那一道锦帛划破空气的声响后没了动静,只余下他向我吼道:“阮青矜!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
怎会不知,我方才一番话,说他嫉贤妒能,说他气局狭小,说他识人不明,几乎是把他贬到桀纣桓灵的位置上去,世上没有一个君主会听了这样的话还无动于衷。可我又何尝愿意说这些?我何尝不希望他是勤政清明的千古一帝?两行泪无声地从腮边落下,我心中痛得蚀骨,收起了锋芒,语意凄凉地问他,“皇上,这些年究竟有没有人对你说过实话,你自己究竟有没有走出过这道宫墙?是不是身边有几个人说你圣明,你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尧舜了?我从风林城一路走官道过来,吃不饱饭的孩子、挖观音土的大人,不知道见了多少。其他地方,多得是落草为寇的良民,也多得是食民而肥的贪官。我记得很多年前,皇上也是看着《流民图》会落泪的人,你可知道现在天下到处都是流民图!你也不是没有读过《阿房宫赋》,可是你有没有发现,这座皇城越来越像是一座阿房宫?
你要怪你手下的那些大臣吗?他们当中有的是罪不容诛之人,可是究竟是谁把他们提拔到今天的位置,又是谁不问根由地信任他们,给他们这样大的权力,养虎为患,让他们只手遮天?皇上,是你自己啊。我不是不知道你喜欢的是那些诗词戏文,可你轻飘飘的一句话,可能就决定了无数百姓的生死,又怎么能不慎之又慎?
云苍他心里知道你忌惮他,也知道你容不下他,不会再让他立于庙堂之上。他本来可以什么都不管的,可是他做不到。民生疾苦在皇上这儿就是一个遥远的词语,可在云苍和我的眼里,一切都是真实的,就发生在我们身边。他看得到,可他只能周济身边的人一点银两,你给他的位置太卑微了,他做不成任何事情。
云苍不是想对你指指点点,他只是想看这个天下变得更好。所以他花了五六年的时间,呕心沥血地写了这部书稿给你,可是你呢,连仔细看看都不肯,现在竟然还这样诋毁他。皇上,即便你不愿意承认,但云苍是我深爱的人啊!我跟着他七年,他的痛苦、他的挣扎,我都看在眼里。我眼睁睁看着他从风华正茂,变成衰病缠身,可我什么都做不了!你能想象那是什么滋味吗,就好像有根刺扎在心里,越来越深,到最后疼得说不出话来,可是你还就偏偏知道,说不定哪一天,这根刺就不在了,那时候就要流血至死。而你却还要在我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么?这一切哪怕不能都怪你,也是因你而起啊!
九重宫阙,隔断了人间。皇上,你早就不是当年的颢哥哥了,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我来这里,不是为见你,更不为弥补当年的遗憾,只是希望实现云苍的心愿,把这部书稿交到你手里。现在事情完成了,我想回到他身边去,我要嫁给他……不管他还剩下多少时间,我希望之后的每一天,都能有我陪着他。皇上,今时今日,你再也留不下我了。青矜求你,让我走吧!”
说到最后,我已是泣不成声,再没有方才与他僵持的力气,倚着门跌坐在地上,满心只是云苍。我好想他,好怕再也见不到他,我们还没有拜堂,没有成亲,没有泛舟赏月,没有簪花煮酒,那么多美好的事情都还不曾经历——要是没有他在,也都失去意义。我从未如现在一般懂得自己对他付出的是怎样的感情,也从未如此思念他,几乎连呼吸都带着刻骨的痛楚。心之所向,魂之所系,都是他,都是他。再也见不到他的世界,于我而言,便是一片灰暗无边。
他最终拂袖而去,留给我长久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