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东风》顾*桢

10、绣衣

　　我一直是有些庆幸的，从小到大，我从不用担忧生计。宫里自然不必说，柳公子不事奢华，但他一张书法在京城能卖上百两银子——我须得承认，这使我对衣食住行均依附于他全无负罪感。当日阿莲所说的身世，对我来说只是个悲惨的故事，我可以为她流泪，但我不会知道她究竟经历过什么，也不怎么想知道。在这种事情上，虽然不愿承认，但我大抵和京城里那些个为着戏台上窦娥的故事掉眼泪，却还是会因为苦命丫鬟摔坏了一个杯子就让人掌嘴的诰命夫人们也没有多少区别。我从不觉得那些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一旦真的发生了……命如蝼蚁之时，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活下去。
　　幸好天气暖了事情就多起来，我没有什么时间乱想。

　　石匠们搬了青石过来，本就不大的院落被堆得满满的。每日讲过学，柳公子就在院子里写碑。待我做好了饭，他简单吃过，便又投身于那些抄抄写写之中。我见他辛苦，也吵着说要写。柳公子淡淡一笑，递了笔给我，我便有模有样地抄起来，写了几句却听他在旁边轻笑，这才发觉，自己这一笔簪花小楷，写在薛涛笺上还好，若真刻成了石碑，实在失之柔弱，也和柳公子的字迹太不相衬了，于是悻悻擦去。柳公子见我懊丧，便道：“好了，你要是真想做什么，不如替我打打格子。”我便喜滋滋地去了，倒是他在后面提醒着：“小心，别把身上弄脏了。”
　　到了晚上，他就在灯下看书，有时候也写些什么东西。左右无事，我就补补衣服练着针线。等差不多看得过去了，我去集市上买了些布匹，比照着柳公子的旧衣裁了几件长衫。拿给他看的时候，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我自觉有些不好意思，目光落在别处，装作不在意道：“我现在可算是寄人篱下，做做帮工是应该的。针线不好，你看着入眼就穿，不入眼就当我没做过吧。”而后把衣服塞进他怀里，也不敢看他的反应，快步回房去了——西厢之前墙上有些裂了，晚上透风，柳公子推说我的病刚好，自己住进去。开春后请人帮忙修缮好了才换过房间。
　　很快听到敲门声，我不肯开门，他没有勉强，在门外道：“我只是来说句谢谢。”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匆匆结束这场对话：“知道了。你……不必谢我，都是应该的。明早还要去学堂，早点休息吧。”
　　“好，你也是。”他也没有多作停留。

　　于是又开始重复之前的日子。柳公子的生活简单得几乎可以说是单调，镇子上的人知道学堂新来了一位先生，见过他的却不算多，不少人还以为他会是个老头子。然而石匠们和学子们很快把柳公子的消息散布开来，我出门采买的时候，时常听别人在闲话里说起他。这儿很少有外乡人来，是以众人都知道我是随柳公子来这儿的人，因我的姓氏在这边少见，都唤我青姑娘。北国的豪迈和真诚，现如今我是比柳公子感受到的多得多了。他们有时也向我打听柳公子消息，譬如年岁，譬如性情，真好像是挑女婿一般。我会粗略说上几句，都是泛泛的话，倒也不怕被他们挂在嘴边。
　　四五月里开始有媒人登门，柳公子有些尴尬，一一都回绝了。我在一旁瞧着好玩，也打趣他：“我瞧着刚刚说的那个李家姑娘就很好，人我见过的，长得还不错，性格也好，你就这么瞧不上？啊呀，莫不是只有天上的仙女才入得了柳公子的法眼？”
　　他蘸了墨，若无其事地继续抄碑文——《大学》与《中庸》都已经抄完，一部《论语》也写了大半——并未抬头，只道：“你心里想说，别人在我这个年纪，孩子都快能背《诗经》了，是不是？”
　　我索性凑上去磨墨，狡辩道：“我没想这么说，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找个人照顾总不是什么坏事。这是有我在，要是没有我，就你这个性格，饭都要忘了吃吧，再闹起胃疼来可不知道该怎么难受呢。”
　　柳公子笔锋一顿，停了停才道：“话是不错。但如果我真娶一位妻子回来，我临帖的时候她只顾着喊吃饭、我读书的时候她冲我说那些东家长李家短的闲事，我写文章的时候她在院子里喂鸡，我弹琴的时候她在厨房里剁猪肉，那是什么日子。”他故作认真态度，满脸的无可奈何，那模样逗得我笑个不停，缓了好久才道：“那可是鸡飞狗跳的好日子，说不定你能写出一篇‘扫鸡毛赋’或者‘养猪十论’，我可等着看呢。”言罢更笑得无法自止。
　　柳公子也笑了，眼睛弯起来，整个人都是暖暖的，甚至还有几分孩子气，少了颢哥哥眉宇间的英气，却更加淡定温和。我看着他的笑脸，念及终有一天我要离开他，而他的笑颜也会属于别人，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幸好他没有发觉，我便转了话题问道：“你喜欢什么图样？竹子还是杨柳？或者梅花兰花？”
　　“竹子和兰花吧，”他略一停笔，“问这个做什么？”
　　我如实答他：“平时闲得很，也不知道该干什么。现在做好的衣服足够穿了，就想着要不要绣点东西，什么香囊荷包之类的，就问问你啰。”
　　柳公子微微皱眉，道：“你不是不喜欢做这些吗？”
　　“是啊，不过偶尔拿拿针线也不错，难道要我和你一样整天泡在故纸堆里啊。”倒没有想到之前就无意提过一回，他还记得。
　　他再次停笔，认真问我：“从前也是这样吗？”
　　我偏过头想了想才道：“嗯，从前和公主她们斗草、投壶、听戏，天气好的时候偶尔也放放风筝。到了晚上，调调香料，或者找人下棋，再或者逗逗鹦鹉，都是有的。”
　　柳公子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现在的日子……嗯，很闷吧。”
　　“怎么会！”我看他满脸的歉然，真后悔自己说错了话，认真道，“那时候每天见了人就要行礼，去哪儿都有一大群人跟着，一点儿都不自在。说起来花样多，可除了这些也没有事做，每天见的都是一样的人，听的都是差不多的话，还是出来有意思。而且做做针线也没什么不好，自己缝的衣服总比外面卖的合身吧。”
　　“这样还乐在其中？”
　　我用力点头，“是啊，比起阿莲，比起城西卖绣活的小翠她们，我可不是幸运多了么。就是想出去玩的时候也没个人陪着，还真挺无聊的。”
　　柳公子轻笑：“这是在怪我了？”
　　“我哪敢怪你，要怪就怪奉天的那个府吏，把阿莲娶走了。”坦白说，我还真有些想念有阿莲陪着解闷的日子。
　　“啧啧，我可是要谢谢他。你做东西比阿莲好吃。”柳公子满脸都是幸灾乐祸。
　　“喂！”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实在语塞。
　　“好啦，改天我陪你放风筝。”柳公子捎带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有些怀疑地看着他，确认道：“真的？”
　　“什么时候骗过你，当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