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痕》百纳川

4、第四章

　　旧痕
　　第四章
　　1
　　用现代眼光来看，那一点点事，简直就平淡得可怜，然而在那个年代，这件事足足毁了她一辈子。
　　穆晚晴认识白儒那一年，只有十六岁，白儒也不过二十岁。
　　那天，穆晚晴到布店给师傅买衣料子，正巧白儒也在那儿。她身上的现钱没带够，他便替她掂上了。她想着日后把钱还他，便问了他的住处，但他没说，只告诉穆晚晴，他的名字叫白儒，北京人，跟父亲来苏州学做绸缎生意。
　　兴许是缘分？闲暇时候，白儒跟父亲去过几次附近的茶园消遣，每次都能碰到穆晚晴。有时候，穆晚晴在台上唱戏，唱得总是《游园》一折。穆晚晴认得白儒了，总在台上瞟他，他也在台下欣赏穆晚晴。唱完戏，她跟戏班子走人，他也随他爹回住处。
　　有时候，穆晚晴没有戏，就躲在在帘子后边，偷偷望白儒，白儒也寻着望过去。他们始终没单独谈过话，却早在眼神的传递中，心心相通了。
　　过了些日子，白儒刻意避开父亲，独自在茶园外等着，于街上，老远地就瞧见穆晚晴跟着戏班子过来了，穆晚晴也瞧见了他。她今天没有戏，便推说不舒服，师傅只好打发了她。她笑着朝白儒使个眼色，白儒领会了。
　　他们有了单独谈话的机会，穆晚晴要还他钱，他没要。
　　之后，他们偷偷见过几次面，很自然地生出了情愫。
　　一年多光景过去了，白儒跟穆晚晴说：“我这就回去，叫我爹来提亲。”结果，穆晚晴没等来提亲的人。白儒给她去了封信，说他爹不同意这桩婚事，他约她私奔。她连夜收拾东西，依信里的时间地点，与白儒会合。
　　他们一起逃到苏州乡下，因害怕被熟人撞见，所以不敢进城。没多少日子，费用花光了。白儒只得偷偷跑去城里找营生，却被他爹逮个正着。他爹要带他回北京，当天就走。他没了主意，被爹爹锁回了北京。
　　回到北平的家，白儒不放心在苏州乡下的穆晚晴，但又不能即刻奔过去。他于是给穆晚晴去了信，信里告诉穆晚晴，在苏州等他，若他不能回来，她可前来找他，他留下了详细的地址。
　　没了生活经费，穆晚晴只能回戏班子。过了一年，她生下了白儒的儿子。小孩子在深夜出生，所以她给儿子取名“子夜”。而白儒，再没找过她。
　　师傅过世后，穆晚晴接管了戏班子。穆子夜已经长大不少，常年在戏班子里混，人情冷暖，他比常人家的小孩子明白得更早。
　　穆晚晴心疼儿子，不愿叫儿子再唱戏、走她的旧路，所以想到了白儒。依着许多年前，白儒留下的话，她领穆子夜跟戏班子一路上北京去了。
　　不过，当年的地址早就失效，她愁眉不展的时候，偏偏有人找他们去唱堂会。堂会上，穆晚晴认出了白儒，白儒也认出了她。
　　穆晚晴唱了一辈子戏，戏里那么多事故，她一个都没学会，更不清楚，有些人变节是多么容易。
　　后来，她知道了，白儒现在的夫人，曾是一家货运行的大小姐。白儒正因为娶了这位小姐，才开创了万洋货运行的事业。穆晚晴心知，白儒绝不可能再跟她回苏州过日子去。她死了心，不图别的，只求白儒能认下穆子夜。
　　她告诉白儒，穆子夜原该姓白，叫白子夜......

　　2
　　外面的雨水淅淅沥沥从天上落下，屋子里、门角处，倚着一把油纸伞。
　　雨水顺着伞骨，滴滴答答流下来，淌在地上，洇湿了屋地。伞把上阴刻着一个字，用红漆填了色，是个“穆”字。
　　穆子夜才从外面回来，把油纸包着的东西放到方桌上，在方桌旁的椅子上坐了，坐不一会儿，见秦仲卿红肿着眼睛从里屋晃出来。
　　“哦，秦先生，您起来了。”穆子夜赶紧把那包油纸包着的东西推过去，里面登时露出雪白且热气腾腾的包子，“我才从外面买了包子来，先吃点儿吧？没什么好东西，您也将就将就？”
　　“什么将就不将就，该说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秦仲卿挺不好意思。他在穆子夜家借宿，已经第三天了——穆子夜就是影子里的人。
　　在秦仲卿看来，穆子夜很年轻，他猜穆子夜还不到二十岁，可气质又给人一种成熟感。秦仲卿有些迷惑，很想问一问穆子夜的年龄，却总觉得怪难为情，所以始终没提起，就那么独自胡乱猜着。
　　秦仲卿很幸运，这三天来，他没在穆子夜家碰上柳三宝。之前，他还为此提心，甚至恳请穆子夜不要将这事告诉柳三宝。穆子夜答应了，却没问为什么，便是连秦仲卿为什么不肯回家都不曾过问。
　　一开始，秦仲卿觉得穆子夜是性格冷漠的人，对于之前的向往，心里多少有些后悔。后来，秦仲卿发现，穆子夜根本不是那样的人。穆子夜不喜欢说，总用行动送传达情谊。譬如今天，明明下了雨，他还去给他买了包子回来。而现在，只有七点钟。
　　“秦先生。”穆子夜说，“我还要出去会儿，要有谁来了，您就装屋里没人。”
　　“为什么要装没人？”
　　穆子夜听秦仲卿这样问，不禁抿嘴笑了，看了秦仲卿一眼，没有作答。
　　秦仲卿观察着穆子夜的表情，恍悟道，穆子夜是担心他与柳三宝碰上。心底忽然涌起一股暖意，他忙点点头，起身问：“要去哪儿？”他还没梳洗，头发乱蓬蓬地翘着，嘴里又嚼着包子，他把手上的油不在意地往裤子上一抹，望着对方的表情有点儿傻，像极了一个怕丢了娘的孩子。
　　“有点儿事儿，就回来的。”穆子夜见了他此刻的样子，又不禁抿嘴一笑，“记得，要是有人叫门，就假装没人。”他说完，捡起倚在门口的油纸伞。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一阵叩门声。
　　听见拍打院门的声音，秦仲卿很是紧张，以为柳三宝来了，不由得看向穆子夜。穆子夜示意他躲进里屋，自己撑着伞出去了。
　　“谁？”穆子夜问。
　　“是我。”低沉的声音，不像柳三宝那样轻浮。
　　秦仲卿可以断定，来人不是柳三宝。谁呢？这声音听起来有点儿熟。他正琢磨着，穆子夜已开了院门。他偷偷从窗缝间望过去，来者原来是冯仁。
　　“冯大哥，我正打算找你，你倒先来了。”穆子夜说。
　　“往后还是我找你吧。”
　　“怎么？”
　　“我家那婆娘。唉！要是再叫她瞧见……”冯仁叹息地摇摇头，他没打伞，衣服全湿了，嘴上的小胡子也挂着水珠，眼里全没了鹰的气势。
　　穆子夜拴好院门，把伞举过冯仁头顶：“还没跟嫂子说清？怕她还误会着吧？”
　　两人一边说，一边朝屋里走来。
　　“讲了她也得听进去！亏她想得出！”冯仁挺生气，小胡子跟着一翘一翘，“再说了，能误会什么？两个大男人？！”
　　秦仲卿坐在里屋炕上听着，听了这话，心里像戳进一根刺。他脊背一冷，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对劲儿。
　　事实上，在白公馆第一次见到穆子夜时，他就开始不对劲儿了。即使看不清穆子夜的面颜，他也会莫名地脸红；知道穆子夜和三宝，和冯仁认识，就会想到极其暧昧的事情；这两天，与穆子夜睡在一起，只要感觉对方的气息吹来，或者对方轻轻一个翻身，亦或者一声咳嗽，他都会从浅梦中醒来；而只要一想到穆子夜就睡在旁边，即使是背对着背，他也要半宿半宿地不能入眠。
　　秦仲卿正在那儿胡思乱想、坐立不安，穆子夜与冯仁已经走进屋里。
　　“现在行里正吃紧。”冯仁道，“你也瞅见了，我家那婆娘，凡知道我打离婚官司的，都把存款从银行转走了！”他说着，气哼哼地在椅子上坐定。
　　“我也听说了，正要问问你是怎么话儿说呢。”穆子夜递给他一条干毛巾，又倒了热茶水给他。
　　“还能怎么说？”冯仁擦一把脸，把毛巾递给穆子夜。穆子夜转身搭了毛巾，回来跟冯仁说：“这么下去，银行怕支撑不住，万一……”
　　“哼！那不关我的事儿！反正不是我的银行，就叫那娘们儿自个儿闹去吧！只是……”冯仁拧紧眉头，“要真跟她离了，怕我也没什么钱再接济你。事到如今，还是先想想往后的事儿要紧！对了，你不是认识那个柳大少爷……”
　　“这跟他没什么关系，况且……我与他并不很熟……”穆子夜别过脸，一片阴影爬上来。很快地，他又笑了，瞧着冯仁：“先不说着个，万一没了去处，就回这儿来，咱再想别的法子。”
　　“那是不打紧的，还不知怎样呢！倒是你……”冯仁忽然压低了声音，他不知道秦仲卿就在旁边的屋子里。他们之间，仅仅隔了一扇棉布帘子。“你别怨我啰嗦，我还想说那个，白儒的事儿，就叫老天报应他去！你别老死钻牛角尖儿，也听听罢？过去的事情也就过去了，何必……”冯仁一看穆子夜沉下脸，就没再说下去。
　　外屋的对话，秦仲卿听得清清楚楚，可他不明白其中深意。他只知道，白儒就是白老板，白美凤的爸爸。
　　秦仲卿窥到穆子夜忽然异样的神情，心上不由一紧。
　　发生了什么事？他有些个担心，很想冲出去给穆子夜一些勇气，却又不敢。
　　穆子夜有过怎样的经历，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他并不知道，虽然与对方同住了几天，可对方的一切，还是云里雾里；虽然看清了对方的面容身形，却又好像什么也没看清过……
　　突然地冲出去，又能怎样呢？搞不好要弄成一件尴尬的事。秦仲卿觉得，自己很懦弱。他不了解每一个人，更包括穆子夜，他紧紧攥住了拳头。
　　穆子夜埋下头，淡淡答了句：“……没、没什么。”不知怎么，冯仁一听这话，蓦地跳起身，立起眉毛，恢复了鹰的神情：“你怎么这么拗？你、你……”
　　这一回，穆子夜没说话，只冷冷一笑。
　　“倒时后悔莫及呀！白儒毕竟是……”
　　“不要说了。”穆子夜忽然扬起脸，脸上没什么表情。
　　冯仁拧紧眉头，倒吸一口冷气。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想再说些什么，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沉默许久，外屋的两人都不在多说。只有窗外细细的雨，噼噼叭叭，淅淅沥沥。
　　秦仲卿坐在里屋的炕上，默默听着外面的雨声。
　　啪嗒，啪嗒，一粒粒的雨自檐上滴落，坠在地上，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