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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斗 ...

  •   此间万籁俱静,却震荡不安。身边混沌的黑暗如若滔滔洪水,川流不停,亦是杳无声息。惟他一人遗世独立,像是一片误落湍急河流中的落叶,漫无目的,毫无方向,随波逐流。
      而后他听见滴水的声音,从浩渺无垠的黑暗中传来。
      一滴、两滴……
      他循着这世界唯一的声响,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他早已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这千百年来,一直困拘着他的梦魇,从未结束。
      凤来琴碎,太子长琴被绞杀于刑台之上。
      长琴有一双很美的手。
      手指修长柔软,骨节分明却不突兀。
      而今,这双手像是枯死的枝桠,血顺着苍白指尖,一滴、两滴……
      落在破碎的琴身上。
      太子长琴,真身被毁,贬为凡人,永除仙籍,生生世世寡亲缘情缘。
      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这么多年,这一幕在他梦中上演了无数次,起初觉得悲慨难当,时光流逝,血肉消磨,不知何时已是心如磐石。
      不知不觉间,他辗转于人间已有千年之久,期间他渡魂数次,以各种形态苟活于人间。
      他到底是不是太子长琴,那么多年过去,有时自己也在怀疑。
      可是,他只能是长琴,如若不是,他又能算是什么?他有属于自己的回忆,有属于自己的情感,如果他不是太子长琴,那这延续至今的回忆,那累积了千百世的苦痛,又是什么?
      他轻叹一声,扭过头,不再执着于上古时期的回忆。既已认定,何必徘徊。

      一片死样的沉寂中,突然有人说:“你要死了。”
      那声音过分熟悉,恍若半身。他却笑了:“不,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之前,我绝不会死。”
      黑暗中,幻现出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身影,长发垂肩,柳眉杏眼,容姿秀美。他寄居在这具身体中时,欧阳少恭的摸样仍是稚童,难与他匹敌,这个世界在他的掌控之下维持着扭曲的平衡。
      然则此消彼长,他日渐衰弱,欧阳少恭却慢慢长大。
      平衡即将,坍塌了。
      欧阳少恭说:“我可以感觉到,你的魂魄之力已经弱得连我都快压制不住。你就要死了。”
      他不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面前那人。欧阳少恭骇然看着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嘴唇勾起一丝冷如霜雪利比刀剑的笑意,下一刻便被一团雾气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他缓缓上前,轻轻抚摸着欧阳少恭的面颊。欧阳少恭的双眼静静看着他,他看到那青年的眼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影影绰绰,变幻不定。
      他就是游荡于这世间的孤魂,为诸神遗弃,为天道不齿。
      可是那又怎样。
      他轻轻抚上欧阳少恭的脖颈,琴师优雅修长的手指按在青年脆弱的喉结处,缓缓施力。
      欧阳少恭一边咳一边笑得惨厉:“你终于要动手,但是可要掌握好分寸,莫要一不小心,自己杀了自己。”
      他从他的眼睛中,看到自己神色如冰,凛然如刃。那股子阴森寒气是时光积淀在灵魂深处的痛苦与煎熬,纵是怎样温雅文秀的外表,都掩饰不住的扭曲与冷漠。
      他垂下墨色的眉睫,柔声说道:“你为何偏要与我作对。我同你说过,只要你好好的听话,便让你日后安然转生投胎,可是你偏不听。”
      欧阳少恭喉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双眼赤红,目眦尽裂,却死死盯着他,攒紧了那把纤细的腕子。欧阳少恭大张着双唇,似厉鬼,似冤魂,无需开口,两人灵魂相通,充满了怨毒的诅咒与恨意已满盈与胸腔。
      于是他堪堪扯起嘴角:“你不甘心?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我一介仙人,蜗居在你这狭小无能,灵根寥寥的身体里,你以为我甘心?”
      他混沌的眉眼渐渐聚拢成欧阳少恭的模样,细细的眉,狭长秀气的眼,眼角微微上扬,分明是端庄清和的一张脸,偏又在眼角处汇出一丝狡黠与精明。掌下细瘦的颈子细微地颤抖着,他只是笑,愈发用力,神情冷漠中掺杂了几分莫名的哀。
      “我从没想过要杀你们。只是无处可去。”他柔声说着,掌下欧阳少恭的身体重又化作一阵青烟,缭绕不去,被他震袖挥散。
      “若不是你们逼我,我又怎会一次一次,痛下杀手?”
      他自嘲般地说着,复又合上双眼。

      欧阳少恭感觉到冰冷的指尖又重有了知觉,便明白自己已再次主宰这具身体。
      尹千觞背着他,低声与姜沁芳说些什么,体温透过两人的衣衫,熨帖着冷如亡者的身体,那股子暖意从胸口处流向四肢百骸,舒服得很。
      他本想睁开眼睛,但是魂魄之争后力量不足,尚未能全然控制身体,连睁眼都无能为力,只能静静地靠在尹千觞身上。
      他已经很久未曾与旁人这般亲近。
      他的面颊贴在尹千觞的脖颈上,可以感觉到细微的脉搏在薄薄的皮肤下跳动,平稳而绵长,充满着勃勃生机。
      就像这个人一样。
      欧阳少恭忍不住想起青玉坛上,那苍白俊秀的青年带着恍若黎明到来时第一缕晨光般的气息,面带憧憬地说他想要去看看这世间万物。那时他幽黑的瞳仁深处有一股狂热的光,有一团暴躁的火,与他安宁柔和的外表截然不同。
      如此动人。
      那般神采,便是像他这般已经活了几千年,心如古井的灵魂,也不禁为之触动。他想,让他走,不知道这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子。那眼中的光芒是否会暗淡,高洁的品性是否会蒙尘?
      这个人,却每每令他意料。
      心底发出一声意味复杂地喟叹,他放纵自己沉湎于这短暂的温暖之中。

      “……你与欧阳少恭是很好的朋友?”姜沁芳一路走来,见得尹千觞浑然不像平时那般活蹦乱跳没个正形,端正沉稳得很,禁不住开口问道。
      尹千觞想了想,笑道:“呵,算是吧。”
      他虽然生性洒脱,却是心机玲珑,颇有分寸。他与欧阳少恭熟稔,心里倒很明白,未敢妄自称上一声好朋友。这三年,是他时不时写信与欧阳少恭,叨扰丹芷长老。那人脾性温和未曾拒绝他,可是隐约间总是有些距离。
      究竟因为他是恩人所以觉得分外亲近,还是因为单纯脾性相投而想交这个朋友,他自己也分辨不清。至于欧阳少恭是不是真的将他看做朋友,还是只是一个需要时时回访的病人,他就更不懂了。
      可是无论是什么情状,他都愿意将欧阳少恭看做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
      姜沁芳默然望着他刀削斧凿似的侧颜,幽幽说道:“你了解他么。你就没怀疑过,他对你是别有用心?”
      “真是有趣,他既然没做什么别有用心的事,为什么要怀疑他别有用心?”尹千觞冷笑一声,“尚未发生的事情,有担心的必要么?”
      姜沁芳叹道:“你倒真是得过且过,今宵有酒今宵醉……只是欧阳少恭这人城府颇深,你……”
      她打住了话头,因为尹千觞停下了脚步,微微侧脸,皱眉看着她。
      东方泛起一层薄红,旭日将起,朝霞如一片灼灼桃花,艳丽非凡。薄雾中第一缕晨光落在神情肃穆的青年身上,为他端正的容颜镀上了一层光晕,意外有一种端庄高贵,不可侵犯之感。
      挺拔若松柏的身体,凛然如墨的眉眼,高挺如刻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角……
      ……恍若神祗。
      那一刻,她心里竟有一种要顶礼膜拜的冲动。
      她平日只见过这人吊儿郎当的模样,没想到冷不丁的正经起来竟是这样令人无法招架,只得苦笑挥手:“好吧,不说便是。”
      尹千觞垂下眉睫,睫毛在熹微的晨光下历历可数,他不卑不亢地说道:“多谢。”转身走进那一片浓雾之中。
      姜沁芳觉得他这举止神态十分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然则前方那人已是隐没与雾气中,之余一个隐隐绰绰背影,她只得快步跟了上去。

      峭壁参天,两厢对峙,头顶仅余一线薄薄天光。此间狭窄,仅容两位二八女子并肩行走,又有雾霭重重,逼仄得令人透不过气。
      探路的符鸟悠悠归来,引着两人继续前行,在峡谷中左拐右拐,像是漫无目的。
      尹千觞绕了几圈已是晕头转向,不禁抱怨道:“姜大娘,你这玩意到底灵是不灵,这是要把人带到什么地方去?”
      姜沁芳瞪他一眼,“……话多,跟着走就是。”
      尹千觞叹气一声,暗道若不是你这事儿对少恭十分重要,老子早就撂挑子走人,何必留在这里看你这张老脸受你的劳什子气。
      他忍不住侧头去看伏在肩上安安静静的人,那双眼睛仍是紧紧闭着,没有丝毫要睁开的意思。
      欧阳少恭这一路都是昏迷不醒,尹千觞起初觉得他只是耗尽法力伤了元气,但是这一路走来已有三四个时辰,背上的人竟是半点儿动静都没,像是死了一样。
      不知为何,他心慌得很。
      “到了。”走在前面的姜沁芳突然停下,“那儿有个山洞,不远处有一处干净的泉水,休息一下。”
      尹千觞一怔,讪讪说道:“……你……不急着赶路?”
      “那边有四个人,光凭我们两个肯定不行。何况你那失魂落魄心不在焉的样子,只怕到时候连半个人都不抵。”姜沁芳面无表情地回答,“与其这样,还不如赶快研究研究怎么把这小子弄醒。”
      “……多谢。”尹千觞这句话当真是发自肺腑。
      欧阳少恭的心跳与呼吸俱是十分缓慢,几近于无,手足冰冷僵硬如铁。尹千觞将那天他吃的药都喂了下去,也不见有半点好转。
      姜沁芳见他急得鼻尖上都沁出细密汗珠,迟疑说道:“我倒是有个法子……他这样子应是灵力消耗过多致使的气力不济,若是能有些补充灵气的药……”
      她说着,尹千觞已经把欧阳少恭身上的药都掏了出来,递到她面前,眼巴巴地问:“他是青玉坛丹芷长老,总该不会没带补灵的药,你看哪个是?”
      姜沁芳怔了怔,暗中叹口气,苦笑道:“这种普通的药哪儿有用……”
      “……那这荒郊野外的上哪儿去找灵药。”尹千觞简直要被这说话只说一半的女人气死,又不能真与她翻脸,只得没好气地说。
      姜沁芳整了整衣袖,轻咳一声,低声说道:“你难道不知道人血是大补之物?”
      尹千觞何等机敏,顿时领会她话中意味。
      “只是以人血疗伤虽是古来有之,却多被人看做是……”姜沁芳话未说完,只见尹千觞已经解开护腕,毫不犹豫地划破手腕,送到了欧阳少恭口边。
      血滴在欧阳少恭唇畔,染红了惨白的唇苍白的面容。
      姜沁芳一时间目瞪口呆,几次欲言又止,突然又想起什么,眼神不禁温柔了。
      当年,若是阿煜或者巫阳,或者是他们任何人遇到这种境地,其他人都会毫不犹豫的献出鲜血。
      “蠢材。”她走过去,扳住了欧阳少恭的下巴,令他开口,“你这样能有多少让他喝下去。”
      尹千觞望她一眼,并未反驳,只是轻轻点头。
      过了半晌,见欧阳少恭的面容终于有了些血色。这地湿寒,尹千觞因着失血早就有些哆嗦。姜沁芳抬头看到他那样子,连忙一把攥住他仍在流血的腕子,厉声说道:“够了,赶快包扎起来调理气息,不然他醒不醒还是未知,你倒要倒下去了。”
      尹千觞也不知多少算是够了,听她说可以,便也不再执着,顺手扯了衣角要当绷带。姜沁芳简直气急,恶声恶气地说:“我去打水给你洗伤口,你这混账小子也太不懂照顾自己。”说罢,拿着水袋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这脾气来得着实突然,尹千觞一时有些茫然,觉得她似是十分关心在意自己,但是联想到平日这女人的恶形恶状,一时只有苦笑。
      他低头看到欧阳少恭面色确实和缓许多,不禁松了口气,阖上双眼,运功调息。

      不知何人,幽幽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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