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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南俊巷(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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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一片明晃晃的阳光。
端着碗扒拉了两口就开始闲聊的后生家,坐在街边点香泡功夫茶的老人,大声吆喝生意的小摊贩……陈乌生冷汗涔涔,从这些浮动的影像中一一穿过,跑到很多人围观的地方。
圆膀粗腰的阿彪正在卖力磨刀,脚边的石墩上用麻绳绑了只白毛小狐狸。那小小的一只,正绝望地挣扎,嘶叫声令人哀怜,在人群里望见了拼命赶来的少女,突然安静了下来,灰褐色的眼睛湿湿的,好像要流泪了。
“呀,这小畜生还挺通人性的嘛,真可怜。”有人这么说。
阿彪抬头看了眼乌生,咧嘴笑道:“阿生,乖乖一边去,小心血溅你一身。”
陈乌生眼睛一直盯着那只小狐狸看。
阿彪又说了:“焖好了叫你和玉婶一起来食呀,加黄酒最补。”
陈乌生像没听到,缓缓地走到小狐狸面前,俯下腰,摸了摸它光滑的皮毛,然后伸手开始解绳子。可是那绳结打得太死,她根本挣不开。
“阿生,你这是干什么?”阿彪喊了起来,赶紧过来阻止。
陈乌生手没停,一边忍不住痛哭:“不许吃……这是我的狐狸……”
她的母亲闻声赶过来,想要拉她起来,她索性就坐在地上,抱着那只狐狸不放,怎么劝都不听。
别人就当看戏,偶有碎语,也有人热心上前帮忙劝说。
陈母又羞又恼:“你是不是突然中邪?就看你这阵子不对劲。我们家几时养过狐狸?走走走,莫丢人。”回头就跟阿彪道歉。
阿彪也尴尬:“我老婆怀了崽,现在钱小物贵,买不了什么好料养胎。正好在山上看到,就逮来了。”
他的手上还提着刀,一不留神,就给陈乌生捏住了到刀面,出了死劲要抢。
“这是在干什么?”所有人都惊叫起来。
陈乌生干脆地抹掉眼泪,沉声说:“今天你们敢吃了它,我就把脖子抹这刀上!”
这话一出,众人都给吓到了,有人欲言又止地上前想劝一劝她,也有人闲言细语,
“怕是读书读坏了脑子吧?”
“还没定人家呢,所以还是得赶紧嫁人。”
陈母面上无光,捧着胸口大哭:“这又是做的什么孽?好好的孩子怎么给变成这样?”干嚎了几声,身子软绵绵地倒下去。
陈乌生以身挡住小狐狸,小小的手伸向母亲,恍恍惚惚间胳膊被刀滑了道口子,也不觉得痛。
鲜血簌簌滴落在地,阿彪一时慌了神,扔掉刀,赶紧唤了自家弟弟去巷口找大夫过来。
陈母见了状,又爬了起来,捂住陈乌生的伤口,却止不住那血往外冒。
有好心的街坊拿了锅底灰过来要帮忙止血。乌生愣呆呆,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缩成一团的小狐狸,喉咙干得能冒烟,嘶哑着哀求:“放了这只狐狸吧,就当积德了。”小姑娘的眼睛黑白分明,亮澄澄的,像湖水一样宁静,睫毛扑扇,泪水便滚滚掉落。
阿彪看她实在可怜,便说:“行,那就算了。”
手起刀落,绳子就断了,小狐狸还在瑟瑟发抖。陈乌生咧嘴笑了笑,另一只手就来抱它。
她的伤口并不深,大夫给她消了毒,上了药,就包扎起来,嘱咐说不能沾水。
陈乌生没说话,一路抱着小狐狸回家,没人敢拦。他们都在说,这必定是中了术。联想到北郊那桩怪事,便认定无疑是妖邪作祟惑人心智了,有人偷偷地去请了道士。
陈乌生也算机灵,到了家门口,趁人不备,偷偷拐进承天寺侧门,跟相熟的师傅借了篮筐和布罩,把小狐狸藏好,从正大门出来,一口气冲向打锡街,蹿了几个巷子,才到了民生崎。
白石粉墙,红砖砌框,清风从前朝忽忽吹来,游荡数百年也不过如此。
陈乌生累得气喘吁吁,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雍然沉穆的靖海侯府前,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
一辆黑色的汽车在她身旁停了下来,明丽动人的洋装少女从后座走出来,对她轻轻一笑:“乌生,去哪里,要不要载你一程?”竟是蔡悦诗。
陈乌生想起那日自己的失态,有些羞赧,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北郊清源山。”
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子懂得保留距离,二话不问,点点头,就让司机送陈乌生去清源山。
小狐狸从篮筐里钻出来,黑色的眼珠子拼命转来转去,像是感觉到安全了,灵巧地跳到陈乌生怀里。陈乌生一下一下地给它挠毛,温柔细致。这一切都看在蔡悦诗眼里,也只淡淡地夸句:“真是漂亮。”然后把头转向窗外,温陵古城的街道被疾驰的汽车远远地拉在后面,喧嚣热闹乘着风都追不上。
到了山脚,陈乌生小心翼翼地把小狐狸抱出车外。一见青山,小狐狸登时欢快地跳到地上,围着陈乌生转了两圈。
陈乌生弯下腰,摸了摸它的耳朵,轻声说:“去吧,别再给人逮到了。”
小狐狸吱吱吱叫唤了两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背,迅速跃上山坡,很快,身影消失在繁茂的树丛中。
“你很喜欢狐狸?”蔡悦诗问。
“我喜欢我的狐狸。”
“这只吗?”
“不是,它不是我的狐狸。”陈乌生摇摇头。从第一眼见到,她就认出这不是那只会幻化做小和尚笑眯眯站在她身后拍她肩膀吓唬她的小狐狸。即便是这样,那一身纯白的毛皮,溜溜转的眼睛,她一看见就心软,没法眼睁睁地看它被吃掉。
大约是小和尚某个还没成精的远房亲戚吧。也许小和尚没吹牛,他真的是天赋异禀的狐仙,才能短短三百年得以变身为人。
她很想再见一次小和尚。
因为这档子事,陈乌生家在南俊巷出了名,各种闲言碎语袭向这对孤苦的母女,连亲堂都不怎么愿意踏上门。陈母私下请了道士给陈乌生做了法,阿彪那边她也拎了只老母鸡过去做补偿,现在家里门楣门框都贴上了黄色符纸,还是常常被人当饭后谈资。陈母气恼万分,一从外面回来就开始关门打骂女儿。陈乌生在家里待不下去,自那天以后,人也似乎想开了,身子渐渐好起来,便又去学堂上课了。
一日下了课,她在教室里补功课。书看得乏了,趴在桌上小眠。
初春正好,洁白的梨花开了一树,偶有几朵被风吹到她头发上。淡淡的香气中,仿佛有人推开了门,缓缓地走到她前面,坐下,双手托腮,安静地看她。心有灵犀一般,她抬起头,见了那人,面露微笑,下巴抵住桌面,一言不发。两人相对而笑。良久,那人伸手摸了摸她的耳朵,就像第一次见面时她好奇地摸他一样。摸啊摸,那么轻柔,陈乌生心底的那根弦“蹦跶”一声响,万千的温柔再也藏不住。
醒来时,天色已黑,食堂关了门,巡夜的人提着灯,走过来重重地咳嗽几声。陈乌生满面潮红,望着空荡荡的教室,一颗心还在扑通地跳。
只道真是:“一觉华年春梦促。往事悠悠,百种寻思足。”
陆陆续续,又做了几次如此这般的梦,整个人体乏神倦,上课也没法专心。到了体育课,才跑了两圈,下腹坠痛难耐,到厕所一看,裤子上沾了点星血迹。课堂上有教过生理卫生学的,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周末无课,她琢磨着母亲气也该消了,收拾下东西就回家。
那时华灯初上,人力车拉着头刷司丹康的西装男子从身边匆匆经过,整条西街寂静又悠长,挽着篮子叫卖的小贩们也四下散去了,只有零散的几个摊点亮着灯,在卖热腾腾的肉燕汤。
路过开元寺,她往里头瞥了一眼,眼角不经意地扫到一团黑影迅速地蹿到老榕树后面。她顿时发麻,不由得想到最近不太平,一些地痞流氓到了晚上常常出来做坏事,便加快脚步,刚开始只是疾走,到后面觉得那影子一直跟着自己,顾不了许多,拼了劲地往前跑。
到了拱桥那,又是黑漆漆的一片,不太好走了。她站在桥头,下定了决心,若是遇见歹人,就直接跳到河里去一了百了。下意识地望了望那棵歪脖子树,也不知那个女鬼肯不肯过来保护她。
这么想着,脚下一崴,身子往前倾了大半,几乎要跌到河里去。来不及喊叫,一只手从背后迅速扶住了她的肩膀。
淡淡的檀香味萦绕在鼻尖。
离得近,还是很暗,辨认不清来人的长相,只感觉一双眼眸亮如寒星。
陈乌生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紧紧地抱住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喂,这位女施主,请你松开,我快断气了。”小和尚苦恼地叫道。
摸了摸他的头,还是光溜溜一个,陈乌生嗤笑道:“还真把自己当和尚了。”
他们在拱桥上走,河水在桥下汩汩流淌,硕大的刺桐花落下来,惊起一声“扑通”响。夜的香气,渗进了凉风里,丝丝入骨,陈乌生大约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个春风沉醉的晚上。
“你这回又是去哪里了?”她想说自己很担心他,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惹了点麻烦,所以被族人告诫,不许再去南俊巷了。”小和尚慢慢地说。
“是因为我家的事,对吧?是你叫人……啊不,你族人去买我家的酒的。”
“不,不是啦……反正我不知道。”小和尚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远方。
“狐仙也会有我们人的钱吗?我以为你们用不到的。”
“都说了,我不知道的。”
“谎都不会说,笨狐狸。”
“才不是笨狐狸呢,我将来可是会得道飞升的,族人们都对我寄予厚望。”
“哧,神仙有什么好玩?没听过‘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吗?”
“……”
陈乌生又问:“你今天怎么会突然想来找我?别说你是出来散心,刚好碰见。”
“好久没见你,想见一见,就偷溜出来了。”
陈乌生心头暖暖的。
“……其实,我偷偷去过你家,但门上贴了符,我道行不够,进不去。”
“嗯,我阿母请了道士。之前那个害你受伤的道士还来我家打听过消息呢,你还是小心点,没事别出来。”
“也还好,我又没做坏事,道士不能正经拿我怎样的。不过,我得感谢你出手相助,不然阿若要变成人家的盘中餐了。”
“果然跟你认识!话本真不能信,狐仙竟能给人随便逮到当补品!”
“阿若只是普通的狐狸,还没能变成人身。它回去把你的事都说了,大家都很感激你。多亏它帮忙,我才能出得来。”
“谢就不必了,看到它就想到你,怎么也不能忍心任它被吃掉。”
小和尚用力地点头:“人类也是有好的。我会告诉我母亲,不是人人都心性凉薄险恶的。”
“可大多数人会请道士捉你。”
“人怕我们。”
“我不怕。”
“我知道,”小和尚一感动,就握住了陈乌生的手,“听说你受了伤,我很担心。现在好了吗?”
“好多了呢,只是稍微划破了皮,原来你挂念我啊,”陈乌生脸颊发热,像喝醉了酒,鼓起勇气说,“小和尚,我非但不怕你,前几天还梦到你。”
小和尚好奇地问:“梦到我什么呀?”
“梦到一片红通通,红色的床幔,红色的蜡烛,我穿着红色的新娘服,坐在我家给我陪嫁的大眠床上,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尖。好紧张,都快不能喘气了。然后盖头挑落了,我就见到你了。你也穿着红色的衣服,可还顶着大光头,样子也没有变好看,但很精神,还问我要不要喝酒呢……”
有些话说出来了,就收不住。
小和尚没有答她,只是若有所思地握得更紧。
她等了好久,直到已经到了南俊巷路口了,才低声问:“小和尚,如果我们都变大人了……我是说,我是大人了,你也是了,那么……那个梦会不会变成真的?”
小和尚想了想,说:“不会。”
她一听,心就沉了下去。
小和尚继续说:“我们狐仙跟你们人不同,五百年才算成年。我还得等两百年呢,到时你已经不知道轮回去哪里了。”
“哦,”她的声音变得很飘,“其实我只是随便说着玩的。”说完,便径直往前走,又停下来,生怕小和尚跟不上。
一直走到承天寺,小和尚说:“我得走了。”
“几时再来?”
“还不知呢。”
陈乌生怕他又消失好几个月,赶紧叮嘱:“下个月初二,是我生辰,你至少得来见我一面。”
小和尚点头应承。
他的身影很快被茫茫夜色吞没。陈乌生站立了许久,才转身,轻声说:“真笨。”也不知是在说谁。
两百年后,南俊巷还在不在?不过一场少女春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