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忆三生》北城秋千

74、第三十五章 黑暗与光（下）

　　魔物闻言勃然大怒，呼吸猛然急促，喉头发出野兽般的吼声，手中力道不自觉加重，憷人的眸子睁得极大，似是要将那血红的眸子瞪出眼眶！此刻的他，仿佛是即将失控的疯子，汹涌澎湃的恨意压迫着他大脑中最后一根理智的神经。
　　“还记得当年是怎么死的么？”双方对峙，郁风冀复道：“今日就要教你再尝死亡的滋味！”话音未落，他侧身抬腿狠狠踢上魔物的下颌，在敌人令人发怵的怒吼中催动身法到极致，转瞬消失在他视线之中。
　　魔物急喘着四下找寻未果，发疯一般地抡起巨斧胡乱地攻向周围噬人的黑暗。原本聚在一旁的厉鬼见势呼啦散开，无一离去——他们都想知道，曾经杀死自己的人，如今到底有多强大。
　　鬼魂藏匿于黑暗，因为他们受不了灼热的阳光。那种直击心脏的温暖与光明，在他们眼中无异于最绝情的长矛，不由分说地刺穿他们无形的躯体。撞击到暖意的一刹那，他们享受最后的幸福，并融化在这幸福中，飘然离世。然而大部分鬼魂却无这样的福气，只因对光明的畏惧。
　　而一个人，本性惧怕黑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人选择在日落后休憩，在黑暗笼罩世间的半天里暂时逃离，这样睁眼后、闭眼前，他们的世界里满满的都是光明。若是教这样的人藏身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他们将花大部分的力气，来克服内心的恐惧。
　　倘若一个人不但不畏惧黑暗，反而在暗夜中过得游刃有余，是否说明，他已接近鬼魂的生存之态？
　　幽蕴惊骇地看着郁风冀自黑暗中蓦然浮现，一剑刺入那魔物后心，快而准。剑光只一闪而过，如果他是听巨斧破空声判断魔物的位置，那么对方后心所在，他又是如何知晓的？巨斧一刻不停地被抡得虎虎生风，魔物身法又快得骇人。这种境况下还能一招制胜……幽蕴怔怔地望着郁风冀回剑入鞘，感受到那血魔教徒身上魔性的逐渐流失。
　　瞳孔的血红与眼白的漆黑褪去，徒留一缕魂魄无力地悬浮虚空。嘶哑苍老的声音从中传出，仍是愤懑不堪：“八年……八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像你这种满手鲜血的魔鬼，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上！你早就该死了！”
　　郁风冀挑了挑眉，无所谓地答道：“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况且……我早就该死却没死，而你，八年前就已、经、死、了。连十岁的我都打不过，居然还想杀我，可笑至极！”言罢一掌将那扰人的魂魄拍碎，抬眼，冰冷的目光扫遍那群窃窃私语的厉鬼，大步向幽蕴走去。
　　“公子……很适合生存于黑暗啊。”幽蕴继续引导他前行的方向，边道：“我一直以为，公子是心向光明之人。”附身于万俟雪韵身上时，也这么以为。
　　“心向光明么……这倒不假。”郁风冀露出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只是此刻我的光明并不在身边。”
　　——所以，我再度遁入黑暗。

　　虚空中，一双泛着碧光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狭长的目中透着一丝了然。一道疾风猛地扑来，灵蟒脑袋轻晃，蛇尾“哗”地凌空一拍，顿时传来一声闷响。信子吞吐，玄儿仰天打了个哈欠，不满道：“这椅子不舒服，咯得慌。”
　　话虽如此，他仍盘绕着椅背，小巧的脑袋搁在木质的扶手上，闭目休憩。
　　罗剑塬忍不住伸手拨弄，边道：“在下原不知蟒蛇也能这般可爱，小雪实在是很幸运。”玄儿恼怒似的地瞟他一眼，微微动了动脑袋，蛇尾又是一甩。罗剑塬见他将凶狠无比的厉鬼当蚊子拍，失笑：“明知入钟会碰到那么多烦人事，前辈却还是执意要来。”
　　玄儿已活过千年，又是嗜血之妖，死在他手下的生灵自然不在少数。然而他只是稍稍抬了抬头，懒懒道：“不放心罢了。你重伤初愈，而那个人……不看着他的话，一定会出事……”说着又打一个哈欠，喃喃着什么，终是坠入梦乡。
　　最后半句话隐隐传入罗剑塬耳中，让他不由得眉头一蹙。
　　——他已经到极限了。
　　不解，却也不愿再问。郁风冀本就是谜一样的存在。
　　自从三年前小雪受伤被独孤聆风带离，他便时时关注着风雪山庄之事，却从未听说过“郁风冀”此人。如今“天定伯仲”比武大会结束，万俟雪韵恢复记忆，郁风冀悄悄地出现在了众人眼前，以夜语庄新任庄主的身份。
　　从那以后，整个江湖宛若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掌控，尤其是风雪山庄。灵溪庄庄主奚悠雪叛离、独孤聆风贴身随从亦雪与清风去世、夜语庄被焚、风无痕因冷如霰之事而遭到缥缈宫的极度不满、小雪妖之身份败露……区区几个月内，风雪山庄只剩下烛风老头一人掌事。
　　郁风冀却在此时，找到了聚锡楼，欲与之结盟。明知会打破武林平衡，罗剑塬仍是答允。一是为小雪，二是，风雪山庄一灭，缥缈宫便会将矛头指向聚锡楼。与其到时候孤军奋战，不如现在出头帮风雪山庄一把。
　　事情看起来简单明了，不过是缥缈宫欲铲除风雪山庄而一步一步下的棋。只是这局……似乎进行得太过顺利。
　　奚悠雪对独孤聆风向来忠心耿耿，怎会叛得如此轻易？郁风冀又怎会凑巧发现了沂州小筑中的书信？亦雪与清风的死亦十分蹊跷。且不说以亦雪的武功，江湖中能悄无声息一夜之间将其灭口的寥寥无几，缥缈宫杀清风又是为何？疑团重重之时，夜语庄遭人放火，郁风冀名正言顺地离开扬州，淡出众人视线。
　　最怪异的事却是，小雪妖的身份，怎会被缥缈宫知晓？妖界自然不会向人间透露此事，他罗剑塬也不曾向其他人说过，独孤聆风更是不会。江湖之中，又有谁会知道？昆仑一慎掌门揭露此事后，风雪山庄之人都对此表过态，也唯有这郁风冀，再度悄然消失。
　　——他究竟，是什么人？
　　“别发呆了。在黑暗中长大的人，你是参不透的。”灵蟒懒散的语调将他拉回现实，“快追上去，不然就晚了。”蛇尾又甩两下，逼退两群厉鬼。
　　罗剑塬看他一眼，嘴角突然有了笑意：“明知会如此，为何当时不向‘昆仑四侠’要一枚守魂符？”他右手拨弄着灵蟒小小的脑袋，腕上红色的细线若隐若现。
　　玄儿闻言竟猛然抬头，眯着狭长的碧眸愤愤道：“我堂堂昆仑圣境守护者，问那几个乳臭未干小家伙要守魂符？开什么玩笑！我早就看引魂钟不爽了，这次一定要彻底毁了这玩意儿！哼！”言罢威胁般吐了吐信子，发出“嘶嘶”的声响。
　　罗剑塬忍俊不禁，伸手推动两侧的车轮。

　　……
　　小无痕领着风雪山庄年轻的继承人在暗门前站定，回头道：“她就在里面。”
　　聆风眉头锁得更紧，口中道：“不可能，她最讨厌这里。”
　　——每每都是，她捏着鼻子皱着一张小脸，飞快地冲进暗门，掠夺一般地拉住自己又冲了出来，似是一刻也不愿在里面多留。
　　因此遇见她后，他进入暗门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你要是不信，自己进去看看不就得了。”无痕耸肩，“反正你不讨厌这地方。”语罢，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去。
　　聆风稍一踌躇，仍是启动机关。
　　门缓缓打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待暗门自行关闭，聆风适应了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轻车熟路地向里走。没走几步，便听见耳边传来紧张的呼吸与低低的啜泣，眉头终是一松，俯身拉起一人便原路返回。
　　看着昔日总是带着欢笑的小脸此刻挂满泪珠，聆风无奈：“既然害怕，为何还要进去？”
　　小雪韵吸吸鼻子，不甘地咬了咬下唇：“我要练剑！我要把剑术练得跟你一样好！”稚嫩而坚定的清脆童声。
　　挑眉，聆风看一眼暗门，道：“你自己说的，‘练剑，不是为了杀人’。”
　　“可是、可是……”小雪韵委屈得鼻子眼睛几乎挤到了一块，“你说过的，‘杀人是最快的练剑方法’。我要尽快、尽快把剑术练好才行。”
　　聆风摇头叹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想练剑，但是这个地方，不、许、再、进、去。”最后五个字他说得掷地有声，漆黑的眸子认真地盯住少女的双眼，似是要她牢牢记住、乖乖听话。
　　小雪韵怔了怔，咬住嘴唇，微微颔首。
　　那一年，他十二岁，她十一岁。
　　——他发誓不能让生命中最耀眼的光亮沾染到一丝黑暗的气息，于是第一次亲手，保护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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