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欢颜》影辰

4、东方

　　曲洋二十岁便做到光明右使副使之位，手段老辣，年轻有为，乃是魔教一等一的人才。他为人桀骜高傲，即使是右使也敢当面顶撞、出言不逊，每每气得老头火冒三丈恨不得吐血一斗。
　　但这样一个人，却一直对风雷堂一个名叫东方的小人物十分客气。
　　那东方本是桃花仙人郭子阳的人，一日采花时误入了风雷堂长老的酒宴，被长老一眼看上，不久便从桃花林里被要了出来，从此跟了长老，从奴仆一枚节节高升，迅速地被提拔成了副香主。
　　之后没过多久，桃花仙人就惨死在了桃花林里，据说死时不着寸缕，身子给鞭子一鞭鞭抽成了碎布条，死相凄惨诡异连见识多广花样百出的魔教中人都有些难以接受，他的死因更是讳莫如深，成为了一桩悬案，无人问津。
　　本来嘛，桃花林子虽然重要，在魔教里也不过是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儿，那郭子阳还敢到处装大尾巴狼，早有人看他不爽。何况魔教里从来都是一代新人换旧人，不挡我路就好，谁管你是死是活？

　　曲洋听说了之后，便拎了一壶好酒去找新晋的东方副香主，两人对坐无言，先撒了一杯在地上祭奠先人，之后便各自痛饮，饮罢即归，谁也没多一句话。
　　其实长老初识东方的那场酒宴曲洋也在场，东方出现的时候曲洋已然微醺，只记得一袭火似的斗篷从黑木崖万年不动的背景中熊熊燃起，从视野尽头的一点一直燃烧到满眼荼蘼，烧得人心里都着了火。那人拎着的竹篮里开满了桃花，眼睛里也开满了桃花，那满身的桃色映得人眼睛都花了，宴后世界三日黑白。
　　无怪长老拼着与桃仙撕破脸也要把那人要过来，那的确是可以称得上一眼万年的惊心动魄。
　　然而曲洋望着那人却只想抚琴，宴后他为他三天不眠不休写了首桃花辞，写完了却一把火烧了去，只捂着脸坐在琴边，叹息不语。
　　曲洋的琴乃是他成名的杀招，他为他写桃花辞原是想杀了他，因那东方既能骗的郭子阳那老狐狸放他出林，便是得了老狐狸那少得可怜的信任，单论这份心机手段，就足以令曲洋心中警钟长鸣，他若不现在杀了他，将来能站成一线还好，不能，会是多大的祸患。
　　可曲洋终究下不了手。他坐在花池中思来想去，一曲清歌被他抚得缠绵悱恻，眼前来来回回都是那人眼角的粉红。
　　桃花辞开得了头却收不住尾，曲洋长叹，一甩袍袖匆匆去了，只留下突兀的尾音飘散在空气里。
　　自罢琴不弹的那一刻，他便预料到了今日郭子阳的结局。

　　如今曲洋坐在琴侧，琴声铮然，他边弹边回忆着当日那一丛鲜亮的火焰，暗自思量着那人外表柔柔弱弱像女子，却危险得如同罂粟。

　　之后曲洋与东方便没了什么交集。曲洋二十八岁那年终于成功挤兑走了老头儿，光荣升成光明右使，乃是魔教史无前例的年轻长老，各种明枪暗箭纷至沓来，既要守住自己的一亩二分地，又要想着开疆拓土，自然忙的是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其他。而东方在风雷堂长老手下本本分分地做了十多年香主，对上尽忠职守，对下温柔和气，也不像什么有野心的模样，早些时候暗中提防他的人，包括长老本身，都对他渐渐放松了警惕。
　　直到有一天，任教主忽然发下话来，要提拔东方，所有人才如同做恶梦似的悚然一惊。但此时已经来不及了，东方忽然就到了教主身边，像坐上了火炮似的节节高升。之后没过多久，风雷堂长老便因旧事被治了罪，一大把年纪被打断琵琶骨废了功夫，回家务农去了。曾经与东方有过龃龉的风雷堂人死的死逃的逃，人人过街老鼠似的惶惶不安，而东方低头一笑，转身成了风雷堂代长老，因有曲洋这个前例，没过多久就荣升了正职，成了与曲洋一左一右的魔教栋梁。
　　曲洋这时候才回过头来，心惊肉跳地看见了这个当时因一时心软留下的“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而如今，这美人儿已经不是他能动得了的人了。

　　教会东方第一次以长老身份出现时，穿了一身金线云纹的大红长袍，束高冠，一向垂在脸侧的发丝尽数笼了上去，露出下巴柔和的线条。他与曲洋二人一左一右站在所有人前面，上方只有任我行的宝座，却依然低着头，沉默温柔的样子，尤其那垂眸的模样甚是美好，毫无一丝长老的威严，反而更像个强作男装的温柔姑娘。
　　任教主一时未至，曲洋忍不住用余光向旁边的人扫过去，却见那人眼角微微打了个勾，似笑非笑地冲曲洋看过来。曲洋心里猛地一跳，连忙掩住嘴咳了一声，勉强掩饰过去，脸皮上却火辣辣感受到那人投过来的视线。
　　正好此时一声通报，任教主终于到了，曲洋随教众跪下，从未如此诚心地感谢教主圣驾，山呼口号，磕头时心里思量着，任教主家有娇妻爱女，怎会也被这妖精夺了魂去。

　　任我行是个又高又壮的汉子，满面络腮胡须，黑而长的眉毛斜飞入鬓，眼若铜铃，声音洪亮如钟。他从来都是雷厉风行的做派，对教众也严厉，此次听完教众冗长拖沓的拜辞，他那张别样狂放的脸上却忽然露出一丝微笑来。
　　众人见到那笑容登时头顶一麻，各自心怀鬼胎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东方却依然半垂着眼帘，未尝稍动一下。只见任我行招了招手，腮边虬结的胡须抖了抖，微笑道：“东方贤弟，上来。”
　　百十口人神色各异地望着那个高冠红衣的人轻轻柔柔地应了一声，举步走向任我行，步伐不急不缓，身姿娉婷，背影纤细像个女人。跪着的诸多人呆望着东方背影，喉结上下浮动，一时间竟此起彼伏。原来是因东方素来低调，教中有许多人从未见过他本人，只以为东方乃是凭色相上位，心里暗藏鄙夷，更存了份猥亵之心。如今乍望到东方真人，被那倾国的容貌一摄，口腔中竟不由自主地分泌了许多涎液，咽起口水来。
　　任我行毫无所知地微笑着看东方走近，牵住东方的手，挪动屁股腾出半个座儿，竟硬是要按着东方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东方推辞不过，勉强虚坐了一个边，半低了头脸上一派惭愧。
　　任我行欣喜道：“我这贤弟这些年在风雷堂可没少受了苦。若非他这些年委屈在此，我教中的毒瘤也不能这么痛快地拔除！贤弟风云不动，不费一兵一卒而成大事，这一手连我任我行也自愧不如！”说罢长笑，揽住东方的肩拍拍他的肩膀，眼中泛着嘉许之色，雄浑的笑声滚滚不止。
　　东方微笑，连忙站起身来拱手辞道：“教主谬赞，为教主除忧乃是我教众本分，东方不敢居功。”
　　任我行哈哈大笑道：“贤弟何必谦虚！这头功无论如何也是你的，谁也抢不去！”说罢扬声道：“风雷堂长老昏庸无能，手下竟被中原武林势力渗入。这些武林宵小单打独斗敌不过我教英雄，便使出这奸猾计策！我任我行一世英雄，从来看不起这些暗地里耍手段的小人，也不知防范，竟被这些蛆虫钻了空子。”任我行摇头叹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非东方贤弟及时发现，将计就计重挫于彼，恐怕我教这次果真危险了！”
　　教众听罢又跪拜山呼教主英明，神教永辉。
　　任我行在一片呼声中，脸上却露出丝不耐烦和阴霾，他望着座下大将们，一只手感慨万千地拍拍东方肩头，扬声宣布道：“东方贤弟心思缜密，为我圣教立下大功，人虽年轻，但实在是我魔教不世出的人才，特封为风雷堂现任长老，以示嘉赏！他初掌风雷堂，你们要尊他敬他，不许欺他脾性良善胡作非为！”任我行须发怒张，声音严厉，众教徒无不俯首称是。他满意地拍拍东方的手，脸色缓和下来，又笑对曲洋道：“我教近来少年英雄辈出，曲右使与东方年纪相仿，同居要职，要多提点着他才好。”
　　曲洋连忙上前一步俯身拜道：“是！曲洋定与东方左使同心协力，助我教日月永辉！”
　　东方安静地望向曲洋，不动声色地勾勾眼角。任我行闻言畅快大笑，直道了三声“好！”也不管其他人是否有事汇报，乘兴宣布了教会结束，点了曲洋相随，牵着东方，大步流星地一路回到住所，留他们一同吃饭。

　　任我行是个粗犷豪迈的汉子，嗜武成痴，任情任性，是个十足十的性情中人。而那东方竟于武道涉猎颇广，精通各类外家功夫，无论是刀枪拳脚还是暗棋毒药都讲得头头是道，言谈颇有见地。两人一路相谈甚欢，大有将曲洋忘在脑后的趋势，曲洋便冷眼瞧着，觉得任我行与东方二人关系虽亲密，举止却甚是坦荡，不似有什么暧昧。
　　到了住处，任我行开了门刚刚将东方与曲洋让进门里，只听一声“爹爹”，女童清亮的叫声从里屋里传来，粉团团的一个人影儿迎面撞进任我行怀里。任我行大笑，掐着女孩儿的腋窝将她高高举起来凌空转了两圈，只见那小女孩儿尖叫欢呼不止，一张粉嫩的小脸红扑扑得像是苹果，大眼睛盈盈水亮，睫毛长长地卷起来，扑腾着手脚像是在空中飞翔。
　　任我行将那小孩儿抱在怀里，用脸上的胡须去扎女孩儿的脸，逗得那孩子咯咯直笑。父女俩闹了一阵，任我行这才想起来门口还有两人站着，于是抱着怀里的孩子转过身来，向东方和曲洋二人道：“这是小女盈盈。”低头笑着对那女孩儿道：“盈盈，快叫叔叔。”
　　那女孩儿忽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嘴巴含着手指望着门边的两人，甜甜地叫了句：“叔叔。”
　　曲洋应了一声，照礼夸奖了教主千金几句，东方却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只是望着那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儿，弯起眉眼微微地笑了。
　　任盈盈含着手指坐在父亲怀里，盯着东方看了一会儿，忽然向东方伸出双臂，道：“叔叔抱！”
　　东方愣了愣。
　　曲洋目光一闪，打趣道：“盈盈姑娘与东方长老很投缘啊。”
　　任我行也惊讶地看了盈盈一眼，笑道：“这孩子除了我以外对旁人从不亲近，今日倒奇怪。”伸手捏了捏盈盈的脸颊，问道：“盈盈喜欢东方叔叔？”
　　盈盈用力地点点头。
　　东方慢慢地走到任我行身边，一言未发，只是微仰了头望着高坐在任我行怀里的盈盈小朋友，眼睛里仿佛含着碧波万顷，一片波光粼粼。
　　任我行觉得很有趣，问道：“为什么喜欢东方叔叔啊？”
　　盈盈咬了一会儿手指，理直气壮道：“因为东方叔叔好看！”
　　曲洋忍了忍，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任我行更是笑得胸膛里隆隆作响，点着盈盈的脑门儿，道：“你这孩子啊，小小年纪就只知道贪恋美色，连父亲都不要了？”转头对着东方道：“东方贤弟啊，快来抱抱这小家伙！我这张老脸长得没有贤弟好看，连女儿都嫌弃啦！”
　　曲洋忙插科打诨，逗得任我行更是大笑不止。
　　东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似的，便也微笑起来，接过盈盈张开的一双胖乎乎还分着节的小胳膊，安安静静地将到抱到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