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寒风动地气苍茫 ...
-
西洋动物学幻灯片上说,非洲草原上的羊群遇到狮子围猎,受惊的羊会四散奔逃,但是当狮子咬死了其中的一只,其他的羊就迅速安静下来,继续低头吃草。
一点四十分。外面重新平静下来之后,惊魂甫定的旅客也渐渐安静,清点行李受损情况的也差不多清点完了。旅馆的灯次第熄灭,整个建筑重新陷入沉睡。
王伯当拉了窗帘,离开窗台,后退几步坐到床上,感觉身上有点脱力。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后怕!
太险了!万一刚才说错一句话,或者日军检查再仔细一点,被抓走的没准就是他们了。他死不要紧,李先生可不能出事……
三年来他曾揣着枪从日本兵眼皮底下走了几个来回,也曾在城市狙击中跟敌人近距离交火;他杀过不少人,也差一点被人杀掉。他以前紧张过,但从来没有紧张到两腿站不稳。
人最怕的是死,王伯当一贯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命,也就少了很多恐惧。然而,当他看到日本刺刀指着李先生咽喉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腿有点支撑不住身子。大冬天的,脊背不住地淌着冷汗,手心也全是汗。刚才精神高度紧张还没觉得什么,日本兵一走,他就彻底站不住了,坐在床上,两手按着白床单,手掌下面的一小片床单很快就被汗水浸湿。
这时候李密正蹲地上收拾行李。行李箱只是被划了两下,锁头没坏,把东西塞回去就行,不耽误事。收拾完东西,李密抬头看王伯当,“怕了?你不是贪生的人,刚才表现不错,事后紧张也是人之常情。”
“玄邃兄……我不怕死,但是怕你死。”王伯当说着话,两眼还盯着窗帘。窗帘没拉死,留了条缝,漏进来一线夜空。
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往往什么都不怕,光脚不怕穿鞋的,无牵无挂自然一往无前。可是一旦有了点什么,就好比神仙染了凡尘,一不留神就会掉到地上。心里有了牵挂就会患得患失,得到了就会害怕失去。
“没事啦,我李密命硬的很,且死不了。”李密坐到王伯当旁边,揽住他的肩膀安慰了两句。可这话像是对王伯当说,也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沉默良久,李密从枕头底下掏出怀表看了看,说:“两点了,快睡吧!明天还要搭轮船,这次旅途会很长,你也是北方人,怕是不习惯乘船。现在多睡会,保存体力,不然一路会更难过。”
“好,睡吧!”王伯当缓过劲来,起身关灯。李密也回到床上,
屋子暗下来了,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来。夜里两点正是最冷的时候,刚才一番折腾,被窝早凉透了,跟冰窖似的,和衣而睡也冻得够呛。借着一缕月光,他看到李密也睁着眼睛,嘴唇紧紧地抿着,看样子也冻得不轻。王伯当开口道,“白俄旅馆的棉被质量真不怎么样,后半夜怕是不好挨。”
“你也觉得冷?……我倒是有个法子。”李密在黑暗中说。
刚从刺刀下头走了一遭,李先生还有心情卖关子。王伯当说,“玄邃兄,这时候就别卖关子了,有什么法子?”
“说了你可得照做,不能别扭。”李密的声音倒是有点憋着笑的意思。
“说吧!我照做就是。”
“你把衣服脱了,过来,咱们挤一挤,两床被子叠在一起,暖和。”
王伯当半天没动静,过了一会,终于憋出一句,“这不太合适吧?”
李密无奈,又说,“你看看,咱们可有言在先啊!特殊情况,有什么不合适。”
“情况特殊,王勇得罪了。”王伯当摇了摇头,脱下棉衣,只穿中衣,站起来抱着被子走到了李密的床前。这时候李密也坐起来,把厚外衣脱了。原先他们都是和衣而睡,外衣硬邦邦的,挤在一起多难受,所以都脱得只剩中衣。两床被子叠在一起,两个人的体温加在一起,果然是御寒的好方法。
“挤是挤了点,凑合睡吧!晚安。”李先生附耳道。
李先生的胸膛比外表看上去的更加结实。做特务的大抵都不是什么文弱书生,文弱书生也干不了这行。王伯当想起来,特训班禁闭室的那个秋天,李先生把自己的袄披在他身上。也是这么暖和。他有点哆嗦,不知是太冷,还是太兴奋。
外面又起风了,北风就像吹着哨子似的呼啸着掠过大地,席卷着被战争蹂躏的城市。窗子有点漏风,也漏进肃杀的月光。一缕白色的月光照着两床不怎么合格的棉被和一张挤了两个人的单人床。李密的手,也不知道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搭在了王伯当的腰上。李密好像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道几点,王伯当还醒着,不敢动,怕惊醒了同伴。他闭上了眼睛,咬紧牙关,调整呼吸,只听到自己的心砰砰砰砰的跳。他觉得身上有点燥热。指甲刺进了掌心,心里默背一百遍《孟子》转移注意力。
天怎么还黑着?要么,干脆,天还是晚点亮吧!
几个小时以后,天照常亮了。两个人爬起来退了房,顺利登上了出海的外国轮船,由渤海湾一路南下,途径新加坡,最后到达英属的香港。自香港登岸入广东,走陆路进入广西,顺着崎岖蜀道进了中国的腹地抗战的大后方,在39年的开春终于来到了陪都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