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婳诡录》剑寞

28、十八、 誓

　　书生银樽清酒，轻轻啜饮一口，喃喃道：“不醇不醇，不过这种小地方，顶多也就能喝着这种酒了。三位别在意。”吴为善朱楚楚正犹豫着，孙志远早举杯一饮而尽，大笑：“老夫好久没喝着这么好的酒了。”女子抿嘴一笑：“多谢前辈美誉。”
　　这么一来，吴朱二人的警惕也烟消云散。吴为善学着书生的样子，啜饮一口，觉得酒这玩意儿刚一入口又涩又苦，但细细品味有一股醇香留在唇齿之间。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又喝了两大口，渐觉陶陶然。他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可能是酒量小的缘故，居然冲口就问：
　　“贤伉俪怎生称呼？”
　　女子眸中突然放出异样的神采，垂头不语，略显枯黄的脸却因淡淡红晕而显得朦胧诗意了。书生正色答：“她是我表妹，复姓西门，草字飞燕；小生寇万里。”
　　朱楚楚笑道：“就算没成亲，也快了吧？到时候可要讨杯喜酒喝啊。”
　　五人又喝了几杯酒，孙志远见吴为善已有醺醺之意，心道这小子再这么下去酒后失言可就糟了。哈哈一笑说：“二位的美意老夫心领了，只是我这孙儿没怎么喝过酒，喝多了怕是会吐，白白糟蹋了好酒。”西门飞燕皱眉，书生接口：“酒本来就是让人喝的，哪有糟蹋之理？”
　　吴为善自然听出了孙志远语中深意，起身道：“抱歉失陪。”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了。朱楚楚见他离席，也长身而起：“我也出去溜达溜达。”
　　一直沉默不言的西门飞燕微笑说：“依小女看少侠还不及吃我们的喜酒，我们倒要先吃少侠的喜酒了。”
　　朱楚楚大为窘迫，一猫腰钻出酒楼。

　　朱楚楚出了酒楼等了足足半分钟，才见吴为善步伐散乱地走到面前，埋怨道：“谁叫你喝这么多酒的。”
　　“没想到我这么容易醉，多亏孙前辈提醒，否则再喝下去恐怕真的要吐。”
　　“什么前辈，莫忘了现在他可是咱俩的爷爷。”楚楚说着，秋水明眸中突然流露出一丝狡狯的笑意，“嗯，咱们姐弟俩装也装的像模像样，我就叫你‘善儿’，你说好不好？”
　　吴为善心想书生他们已经知道我姓吴，倘若再叫善儿，四下里一凑合，自己的身份不就暴露无遗？一面想着，一面朱楚楚的“善儿”已经叫出了口。她的声音温润似水，就和孩提时养母呼唤自己的乳名一样，其中又多了一丝养母不曾有的柔情蜜意。他心中一荡，轻轻嗯了一声。
　　朱楚楚更加高兴：“善儿。”
　　“嗯。”
　　“善儿善儿善儿善儿善儿。”
　　“嗯嗯嗯嗯嗯嗯……”
　　“善儿，你说咱们接下来往哪里去？”
　　吴为善瞥了她一眼，又被她脸上明媚的笑靥弄得有些发懵。不知是不是醉酒的缘故，浑然忘却了之前和她的种种不快，开玩笑说：“那自然唯堂姐之命是从啦。”
　　朱楚楚看见不远处有家布匹店，扯住他的袖子，指着那里道：“陪我去啦。”
　　“陪你去陪你去，你不要拽我袖子好不好，都快被你扯破了——”
　　“嘻嘻，那这样好不好？”不等吴为善反应过来，一只滑腻柔软的手掌已经悄悄滑进他的云袖拉住他的手。手指相扣的触感令他扭头看她，如血斜阳中，她头上万千乌丝随风飘舞，她的双颊酡红，也不知是夕阳为双靥增添了丽色，还是笑颜为天空妆点了色彩？
　　他望着她，真的痴了，仿佛又回到四年前，凉亭中那个他第一眼还错认为云端仙子的人。他的痴不仅仅为了她的云裳花容，更是为了她的似水柔情，这是他此时此刻才第一次隐隐约约体会到，尽管朦胧而遥远。
　　风儿转寒，楚楚苗条的身影愈显单薄。吴为善不假思索，除下外套披在她肩上。朱楚楚又是一笑，突然惊呼：“呀，不对！”
　　“怎么了？”吴为善有些莫名其妙。
　　“你有没有听上官飞燕刚刚说的话？她说……她说要你请她喝喜酒，可我们是堂姐弟，难道她看出来了我们在说谎？”
　　吴为善倒真未念及此节，经她一提的确有些蹊跷，同时也为她上半句话而心旌摇摇：“那两个人不寻常，还是赶紧避开为妙。最好今天就离开这里。”
　　“反正到哪里也找不到你的弟弟妹妹了。”楚楚尖锐地瞧出他的心中所想。
　　诸多情感纷至沓来，点点暖意在突如其来的寒意中不见影踪。他几乎是崩溃般地看她：她明明知道李素李哲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明明知道由于我的疏忽、由于她的狠毒李哲危在旦夕，她还要这么说？！
　　“我讲的是事实。”朱楚楚迎住他的眼，说。
　　“你……你……”他试图找个形容词来控诉她的行为，眼泪却先行一步滚落面颊了。这四年他受的苦太多，已足够让他坚强，让他冷漠，让他明白哭泣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让他不再流泪。可此刻，泪水却像决心背叛他的意志那般，肆意流淌。他愤怒地抹掉泪水，扭头避开她的目光，拼命将泪水往肚里咽。终于他不哭了，可没有泪的眸子除了绝望什么也不剩了。
　　干涸的河床是不会有水的。
　　哀莫大于心死。
　　朱楚楚深悔适才失言，柔声说：“我胡说八道，向你赔不是。对不起。”
　　“你没说错什么，弟弟妹妹被我弄丢了。一切努力都无法挽回我的错误了，他们再也回不来了……”他紧紧抿着唇，抬头看天，生怕刚刚忍住的泪水再度滑落，“你不懂，你绝对不懂他们对我有多重要。我……我宁可自个儿死了，也不希望他们受到任何伤害！”
　　两人身后，一个总角幼女悄然停下脚步。
　　楚楚见他说的真挚，垂首：“对不起，我之前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造成现在这样的后果。我知道我说对不起也没有用，只是希望这样你能好受一点。”
　　“你……”
　　“唔？”
　　“第一次看见你这么通情达理呢，谢谢你这么说。”
　　楚楚佯作嗔怒：“怎么，难道本姑娘之前在你的心目中就是一个蛮不讲理的野蛮女人？”
　　“是的——不不，不是！”
　　“算了，你爱这么想我也没法子。我之前对你的态度是粗暴了些，以后我会改的。”
　　“……”话题什么时候转成这样了？楚楚突然停下了，吴为善被她牵住手，只好也停下。她看向他的双眸璀璨若星：“你肯不肯也这样待我？”
　　吴为善一愣：“什么？”
　　“没有什么啊。”朱楚楚又露出一个令他心跳加速的笑容，不过看起来有些勉强，她先前眸子中的光辉也黯淡下去，“我在你眼中是个坏女人，不光害得你受了伤，还不可原谅地拆散了你和你的弟弟妹妹。在你心中怕是巴不得我死了才好，当然不会关心我了。”她又是失望又是凄楚的表情和小鸟依人的姿态再一次触动了他心中最柔软的所在，每当她使出这招他总会妥协：“我答应。”
　　朱楚楚大喜，之前哀怨的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真？”
　　这放在平常吴为善绝不会这么草率承诺的，可今天借着三分酒意的他居然赌咒发誓起来：“我吴——我发誓（险些当街就把自己连名带姓报出来）从今往后好好对待朱姑娘，若有食言天诛地灭！”
　　总角幼女无声抽泣一下。
　　楚楚听他立誓，欣喜若狂：“你可不许食言。”
　　“当然，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了。”
　　“你本来就不是人嘛。”楚楚笑得眼睛弯起，像两弯新月，好看得令人生不起气来，“我叫你‘善儿’，你却叫我‘小姐’，太不公平了。我不喜欢你这么叫我。”
　　“那我叫你什么？”
　　楚楚想了想：“叫‘楚楚’好啦，爹娘生前都这么叫我。”说到这里她脸色暗了暗，想起什么不愉快的往事。残阳已没，新月初露，吴为善问：“布匹店你还去不去了？再不去那里就打烊了。”
　　“那就不去了。”
　　“那朱小姐我们回酒楼吧。”
　　楚楚轻笑低语：“要是你老这么讨我欢喜就好了。”声音太小，吴为善压根没听见。吴为善此刻心中也有些乱：朱小姐是漂亮，可她的一颦一笑从未像心中那样令他心慌意乱过，难道真的是自己喝高了？陡听她愠怒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叫我什么？”
　　“不是朱小姐么……啊痛！”
　　她在他手背上狠狠拧了一把。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楚楚，我错了，你饶了我好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