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十七、舌 ...
-
吴为善畏惧之心渐去,招数更加圆转如意,中年人登处下风。旁观的几个武师均瞧不惯仙们趾高气扬的模样,见彼不济,幸灾乐祸地坏笑。中年人更怒,暗道:早晚叫你们死在我掌下。转念间见敌人的堂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柔情款款,心中一动,随手从针盒里拈出枚绣花针向女子左眼弹去。
众人惊呼,夹杂着“放暗器算什么英雄好汉”的怒骂,吴为善长剑摆处打掉银针。这样一来他的背心亦卖给对方,中年人一掌拍出,他便似断线风筝被狂风刮到桌脚,总算扶住椅背才稳稳站定,但面如金纸,断然受了内伤。
适才吴为善翻跟头时泥土已然松动,再加上最后一撞,小块土便掉下来,露出他白皙的脸孔。中年人一怔,登时面罩寒霜,暴喝:“你是吴——”话未说完,吴朱二人各执对方长剑,双双刺来,已决意要置之死地!
孙志远目光灼灼寸步不离中年人之子。少年瞄到他残酷的眼,缩了下脖子。
吴朱平日素来不睦,总是仇隙多而感情少,谁料仓促联手,居然丝丝入扣,如同多年同窗的师姐弟般。眼看楚楚封死中年人的退路,吴为善一剑就能斩其首级,但吴为善长剑伸到中途竟而不忍,剑刃微侧,刷地削断了玉簪,中年人的长发就如死囚般披散下来。
这点中年人自然是心中雪亮,霎时万念俱灰。当前唯一的办法便是使诈,众人唯觉眼前一花,无数绣花针便向四面八方打去,委地又快又狠。可惜这位老兄发暗器的手段颇不高明,吴朱二人或击或躲,牛毛般的暗器连二人的衣角都没沾到,倒是周围“哎呦”“妈的”“该死”之声盈耳,围观者纷纷中针。一武师右眼大痛,伸手摸去,眼珠上面端端正正插了根针。他心胆俱裂,猛扑上前,大叫:“还老子招子来!”中年人正在气头,抬脚踢了武师一个筋斗。武师右眼流血,左眼布满红丝,虎吼:“老子跟你拼了!”拔出单刀就要砍中年人的脖子。
少年啊地一声,抢上前要救那武师,可吴为善比他快了一步,一剑击出,迫使中年人伸出的拳头缩了回去。一时间,中年人似乎要把没使全的拳术招呼到吴为善身上,但一触及他愠怒的眼神拳头愣是揍不上去。只听他冷冷道:“刘先生,你用歹毒暗器滥杀无辜,却又如何算?” 他的双目满盛怒火,语气咄咄逼人,念起弟弟终得死在朱楚楚的暗器上,对使暗器伤人的行径真是恨之入骨。
少年忙赶上去:“家父却有不是,我一定补偿他们——”
“说的好听!”朱楚楚冷笑,“你怎的不叫你爹把眼珠挖出来赔给他?”
少年语塞:“这……这个……”
中年人前额青筋暴起。顿了半晌,食指如钩,生生将右眼挖出掷在地上。观者愕然,少年急了:“爹你何苦——”中年人面色铁青,狠狠将儿子推到一边自个儿去了。
少年撞倒一张八仙桌,挣扎着站起,嘴角竟有血痕。他狼狈跟出,到了门口却被吴为善堵住了。少年脸色大变,倒退几步,厉声问:“姓吴的,你还要怎地?!”
吴为善指了指中针的人:“他们中了你爹的毒针,解药拿来!”
少年脸色惨然:“解药?解药!这不过是家父给家母买的缝衣针,哪里有毒?”
吴为善半信半疑,随口问:“你叫什么?”
少年听他语中之意,竟似要找我寻仇,冷冷答:“我叫刘史青,家父刘明,你们要寻,我们随时在湖南保靖恭候。”话毕大步从他身边跑开。
吴为善听刘史青几句话说的光明磊落,信了他的话。想到今日让他父子俩如此受辱,实在太对不住,待要说些道歉的话刘史青已走远了。发了会儿呆,转回楼内,众人抢上前问情况如何。吴为善把刘史青的话转述一遍,余人均不大相信,人命关天的事儿可不是说算了就算了的。一个说:“反正那小贼自报姓名,他老子在仙教也算是一号人物,大不了上仙教找去不怕揪他们不着。”
“那狗娘养的歪里歪气,他老子更混账,谁能保证他们真是仙教中人?我看是瞎说八道。”
“他奶奶的扎的老子还挺疼,我操他刘家十八代祖宗通通下地狱。”
朱楚楚俏立一旁,静静听着满厅的污言秽语,见吴为善向她瞧来嫣然一笑。吴为善怦然心动,慌忙移开目光。朱楚楚看他狼狈的样子,又是扑哧笑了,眉尖眼角浅笑盈盈,纵云鬓横斜,衣衫不整,也又是妖娆又是妩媚。
孙志远同样一言不发,白眉微蹙似在思索什么棘手事情,半天忽然蹦出一句:“别高兴太早哩!”声音又低又含混,没人听见。
众人骂尽兴后,吩咐店家重新摆出酒席。人人打量着吴为善,均想和他结交。商人讲究“和气生财”,人际圈越大越好,上至达官显贵,下至江湖豪侠自是都要结交的。最后是一名衣着阔绰的白面书生抢先起身,抱拳:“这位少侠请到座上一叙。”
吴为善此刻也正抱了白吃一顿的想法,向朱楚楚一使眼色,三个人来到书生桌前。书生叫来掌柜的,叫搬三把椅子,而后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官府来人了你打算怎么说啊?”包养极好的手向畏缩在墙角的店小二一指。掌柜神色紧张地向朱楚楚扫了一眼,赔笑问:“依大人您的意思该当如何?”
书生微微一笑,身畔少女递过来一个金线镶边的小荷包,他接在手里,从里面捻出一片金叶子,又捻出一片金叶子。掌柜眼睛发光,苍蝇见血似的盯着金叶子在桌子上越摞越高——同样贪婪地盯着书生的不止他一个——煞有介事地揉搓手掌。吴为善担心他倘若今晚住在这里恐怕会被暗杀,书生却毫不介意,淡淡一笑:“掌柜的,教你一个乖。若是有人问起了,你只说是刘明干的好事。”
掌柜唯唯诺诺:“是是,绝对听您吩咐。”
“你呢?”书生转向没了舌头的店小二。
小二呆望着堆积成山的金叶子,没有任何反应。
“有人问起你,你会说是吴小姐斩了你的舌头吗?”
店小二目光呆滞地看了他半晌,脸上竟带了三分惧意,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书生点头:“这就对啦。”用象牙筷子将十片金叶分成两堆,一堆七片一堆三片:“这七片是孝敬掌柜的;剩下三片,加上吴少侠的二两白银,就归你了。”掌柜不等他说完,早欣喜若狂地抓起七片金叶,店小二慢慢捧起金叶银锭,眼中似有泪水在滚。他原本辛劳一辈子也得不到这些的,现在他得到了。可代价……代价也太高了些。
掌柜冷冷问:“你一个哑巴又做不了跑堂,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店小二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如梦方醒地狂奔出店。朱楚楚叹息:“他拿着这些金银只身在江湖行走,只怕死的更快。”
吴为善唯觉心在绞痛,说不出话来。
书生微笑问:“我若再要一坛竹叶青,不需要再加钱了吧?”
掌柜大笑,笑得脖子上的肥肉都震颤了起来:“瞧客官您说的,小的岂敢?六福儿,快取出最好的竹叶青招待这里的大爷嘞!”
酒坛子被搬上桌。坛身甚旧,六福儿拍开泥封,登时酒香四溢。六福儿满口子还说:“这是店里最好的酒,藏了三十来年啦,您瞧这色泽,这酒味,简直——”
“有银樽么?”书生打断他喋喋不休的介绍,问。
“有!有!小的这就去拿。”
书生曼声低吟:
“珍珠翠酒满银杯,与朋举杯共谋醉。
古来聚少多离别,玉壶胜似杨柳垂。”
沉思半晌,摇了摇头,问身畔女子:“我这即兴诗如何?”
书生身旁的少女吴为善早已注意了很久,文静端庄,颇有大家闺秀之风,只是面有菜色,双颊深,姿容有些逊色。女子斥道:“前两句还凑凑合合,第三句就重蹈古人之覆辙了。最后一句生拉硬拽,根本不算诗句。这等烂诗,你还有脸向客人们说?”
书生笑道:“燕妹妹教训的是。”笑容忽敛,问吴为善:“少侠可否嫌小生先前的处置有些不公?”
原来书生向掌柜小二训话时,吴为善觉得这等颠倒黑白冤枉好人不好,张口欲劝,但朱楚楚孙志远同时给他使眼色,到嘴边的话愣没说出口。书生心细如发,把他的表情一一瞧在眼里,猜了出他的想法。
“嫌倒是不敢,只是这样无中生有实在不大好吧!”
“刘明对亲生儿子都下得了手,别人更甭提了。他刺瞎了别人眼珠,再往他身上泼点脏水也没关系。”
陡听六福儿笑道:“大小姐此言差矣。这位大人的诗句清新俊逸,‘玉壶胜似杨柳垂’一句更是佳句中的佳句。王昌龄‘一片冰心在玉壶’,大人仅取两字,显得他博览群书……呃,这个博闻强记。折柳送别,正应了‘多离别’三字,‘胜似杨柳’说明大人一片冰心,呃……胜似送别,这个总而言之,是一首罕见的好词。”这家伙幼年曾当过书童,认了些许字儿,现在胡搅蛮缠,倒也品评得似模似样。至于“诗”说成“词”,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他巴巴地等了半天,不见书生赏钱。书生举起银樽忽的放下,看着他问:“你在等什么?等我赏钱?”
六福儿厚脸皮答:“大人若能赏赐在下点儿,在下感激不尽。”
书生淡淡答:“好哇!你若学刚才走了的店小二的样儿,也割断了舌头,我立刻赏你三片金叶子。”
六福儿一听,惊得脸都白了,口吃:“这个,这个……”
书生懒懒地一挥手,他立刻逃得没影儿了。
女子皱眉:“这些人个个见钱眼开,讨厌得紧。”朱楚楚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事儿平常极了。换了我可没这么斯文,直接割了他舌头,那才叫痛——”“快”字没出口,瞥见吴为善的脸色,说不下去了。书生笑道:“吴女侠你堂弟厉害得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