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末叶柳

2、Chap 1

　　从医生那里回来后我许久没有进入睡乡。顾家老宅在城郊，清静得很，夜里除了星光闪烁全都是安宁。其实已经有很多很多个这样的夜晚了，失眠对我来说也不算是稀奇。我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看了两眼——那里有一个安在灯罩里的红外监视器。

　　今天医生似乎很满意。过去一年间，我总是没法回答他完整的字句，或者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今天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其实关于过去，我有许多东西可以说，只是太过琐碎，在我口不能言的这些年里反复地咀嚼，整理成了句子与段落，却也只能说给自己听。医生之前一直试图东拉西扯的，到今天像是耐心耗尽了一般，直接就问起了我同顾一的故事。其实我们之间倒又有什么样的关联呢，只怕顾一少爷自己也说不清楚，更何况我呢。这些东西，不过是我一个人好好收起来，藏在松软枕头里想留一点甜梦的回忆罢了。

　　若硬要去怀恋，倒也是有许多温馨岁月的。

　　他渐渐长大，个子渐渐追上我，又很快超过，性子也变得懂事了好些，不再那样乖张跋扈。我还记得我念初三的那个秋天，下学去接他时他指着人群里一个扎着马尾笑容恬静的小姑娘，带着羞涩和我说，“小哥哥，那是我喜欢的女生，她叫陆微。”似乎每一个有了暗恋的年少时光都会变得光彩照人起来，他开始收心，脑袋又聪明，很快成了优等生，某天下学后兴冲冲地同我说，班主任将他调到第一排，与那个小姑娘做了同桌。我也识趣，过了几天看着小情侣俩人牵着手紧张地从校门口出来，我也就不再去接他，只是在背后跟着，算是防范安危。

　　但真正改变他的并不是这个温婉甜美的小姑娘，而是顾先生回来的那几日。情妇偷偷卖了顾先生的一套房子，带着几万块钱走了，那个年代的几万足以让顾氏这样的家庭都心疼很久。又碰上夫人的母亲找上门来——夫人的母亲和夫人全然不是一种类型的女人，眉眼里的精明与美艳几乎凌人——同顾老爷子一通亲家公长亲家公短的哭诉，说自己女儿受了天大的委屈，若是顾家不做些什么她也不在乎把女儿接回去自己疼，那些个顾家的项目该停的都停了去。顾老爷子拉不下脸来，痛斥了顾先生一顿，以身后遗产相挟要他在夫人母亲面前下跪认错搬回夫人身边。人是回来了，开始的几日热闹欢喜却不过是幻梦，老宅里终日萦绕的也就是这对名义夫妻之间刻骨的冷漠。顾少爷——那时我还叫他做顾少爷——那时已经上了寄宿的初中，难得回一次家顾先生却醉醺醺地从酒会回来，见着他便要打，骂他是孽种，嘴里还乱念着情妇的名字。夫人忍着眼泪去拦，顾先生也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撕扯着夫人的头发和衣服。这一场闹剧结束于可怕的悲恸：夫人在扭打里摔下了楼梯，当妈妈醒悟过来去探她鼻息的时候，已然全无生命迹象。

　　夫人终于走了，在那许多眼泪与折磨之后。

　　葬礼之后，他只是变得更为沉默了。离开黑色的礼堂后我跟在他身边，他木然地看我，突然说：“小哥哥，我想吃妈妈做的鱼。”我心头剧痛，回家以后就一头扎进厨房，百般尝试酱料火候，却怎样也做不出夫人做的味道。

　　那是怎样都无可替代的动人味道。

　　周日晚他回学校的时候我很担心，执意要送他回去，一路上都是无话，他木着一张漂亮的脸，叫人心疼万分。终于送他进了宿舍，帮他打开背包将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里去，送他去教室。临走时我看他抿着双唇隐忍伤心，忍不住伸手拥抱他。他已高出我几公分，却又突然变成十三四岁的孩子，扑进我怀里轻轻颤抖，我只觉得肩头热泪汩汩，又是温暖又是冰冷。

　　“少爷，不哭……夫人一定也希望你过得开心……”我不擅长安慰人，只是慢慢抚他背脊，“总会好的……只要你好好的……”

　　他埋头在我肩膀，轻轻点头。

　　余光里我看见有着熟悉背影的女孩子从边上走过，又回过头来看我们，表情有些错愕。这个扎着马尾的背影我看过无数次，正脸还要更加的端丽好看，一双水凝的眸子叫我不敢直视。陆微叹了口气，扭头进了教室。我心里竟有一点隐秘的欢喜，像是终于从这美丽的重压之下脱身，也像是庆幸在这一时刻，是我承接着他的脆弱和眼泪。

　　我知道他心里有仇恨，除了夫人这世界上最了解他的恐怕便是我——或许还要除了陆微。我知道这个被苦难打磨得终日沉静而坚毅的男孩其实最喜欢吃甜食，梅花糕绿茶酥和蜜饯，怪异而可爱的小习惯；我也知道他从来不喜欢太热的洗澡水，有时还会因为过热的蒸汽在后背上起一片薄薄的疹子；牙杯里的牙刷也总喜欢与牙膏并排放好，像是严肃又稳妥的陪伴。他生气时右边的眼睛会眯起来，显得眼尾愈发细长；笑的时候则是左眼弧度更好看，像弯弯的月牙。

　　我开始为他做饭。顾先生新换了一批不知哪里来的女佣人，整日就只晓得搔首弄姿，对着镜子摆弄些顾先生买回来的香水胭脂，还是他出面让妈妈留了下来。他拒绝吃那个妖艳女人做出来的饭，说那里头都是脂粉味，顾先生自是不理会他，我却看他半夜里饿醒心疼得紧，偷偷摸去厨房给他做了点心。后来他口味愈发刁了，连学校的饭菜也不愿意吃，我每日中午下课比他早些，便回家给他热了饭菜带去，省了他路上奔波。他升高中填志愿时我劝他选了同在郊区的所谓“贵族学校”，不过是看上不必寄宿，能送他上下学，给他预习复习，听他说学校里的新鲜事情，努力逗他欢笑。那时也不晓得我怎么就这么发狠地想对他好，看那双漂亮眉毛拧紧就觉得心口揪疼。

　　我记得那是他中考结束，我带着水去考场门口迎他，扮演一个家长的角色。他却并没有提考试事情，我也对他有信心。两个人之间是优美的沉默，横亘到半路是他先打破：“小哥哥，我和陆微分手了。”

　　“你们……不是前些日还很好？”我讶异地看他，脑海里浮现出那日陆微看我的眼神。

　　“她填了重点高中，说我只晓得贪图安逸……”他有点苦笑模样，“我也懒得同她解释了。我们俩的想法……似乎总不一样，她也不愿听我说明，我也不愿听她，似乎是并不合适。”

　　我感情经历一片空白，碰到这样的事情比他还要慌乱，一时不知说些什么，犹豫许久才搬出记忆里妈妈同我说过的话：“傻孩子，哪有两个人一开始就很好的？还不是得慢慢磨合……”爸爸和妈妈便是如此，两个个性截然相反的人，却最终也过得幸福美满。

　　“若是磨合，那也太久了一些……”他眼里有些太过老成的怅惘和疲倦，“毕竟已经快三年。”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无比伤心。我照顾他饮食起居，拚命要对他好，却以为他平素阴郁仍是因为夫人。这么多年我也不曾了解过他。我看着他一如既往的俊秀脸容，突然觉得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那时也不晓得，何止是那三年。我自信了解他生活方方面面，却不知从未探及他冰冷坚硬的心。

　　他看我怔住，突地又敛起倦意，铺陈出微笑说：“小哥哥，谢谢你。”眼睛里是孩子的明亮，一点阴霾也无的纯澈，可我却看不出透明的开心意味。“妈不在了，若不是你，我也不晓得同谁去说。”

　　突如其来的感喟汹涌而至，像是这许多年的努力都被打上一个大大的对勾，喜悦丰盈得几欲落泪。我轻轻去握他的手，心头情绪万千，感觉着手指上他柔软体温，和方才答题写了一手心的汗意。还有，还有他回握回来的饱暖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