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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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六年。”
房间里我点着细长的烟。我喜欢这种烟，像Sophie脚腕上系着细高跟带子，垂落下来修长而柔韧的腿。顾一总是笑我说像gay，我便挑起眼眉回笑回去，说你不论抽什么烟不也还是gay么，看他煞白了脸，会觉得病态快乐。
烟雾流淌过去的时候，对面男人的容颜很模糊。这该是一张丢在人群里就再认不出的脸。
“挺长的啊。”我把烟从嘴角拿下来，用眼角扫他一眼。
男人有些局促的样子，从眼镜的上缘不安地看我。眼镜的右脚似乎是断过，镜脚有明显玻璃胶的痕迹，带得整张脸都有点向右歪的样子。
似乎是紧张了的样子。我心里泛起一点久违的酸涩，把忘了好几辈子的行业准则和道德规范从脑海里拎出来，不情不愿地放下跷在桌上的腿：“继续说。”想了想又努力温和下来，“别怕。”
男人得了些鼓励，表情放松下来，却是很容易就显得隐忍和温柔了。眼角的尾纹漫漫地苍老开去，却感觉说不出的舒服，还有动人。
“妈妈是他家的佣人，有时候下了学，我就被妈妈接过去。当时我还小，大概十岁的样子，不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罢，一个人在家也很寻常。后来他父亲有了情妇。”他说到“情妇”这个词的时候迟疑了一会，觉得羞耻似的闭紧了唇，渗出一点儿微白的样子，“夫人其实兴许早就知道了。反正妈妈和我说的时候是我小二的暑假，他和夫人在家里待着，整日整日地也不出门。夫人就是哭，也不像寻常女人一样摔东西生气，就只是把自己锁在背阴的书房里看顾先生在他们结婚前送她的书，终日地以泪洗面——夫人是书香门第出身，最喜欢看书，倒也无怪他为什么这么聪明了——妈妈说，夫人也不晓得流了多少眼泪，只除了教他读书写字的时候还能有点苍白笑容。兴许也是因为大宅子里没有几个人冷冷清清的，他小时候性子也格外地孤僻，也没有什么好朋友能一块约着出去玩。那时候他不过六七岁吧——他是六五年的，是了，他那年是七岁，还没上小一，像个小恶魔一般，整日价就是在家里拆些东西，把人家送给他爸爸的收音机拆得七零八落，那会收音机还是奢侈品了。要不就是殴打仆妇，忤逆母亲，夫人看着他却也不气恼怪责，只是默默流泪。
“妈妈觉着他可怜，便同夫人商量将我接到宅子里去，说是有个伴儿也好。夫人又是高兴又是犹豫，怕他欺负了我。我倒是并无所谓，在学校里算是优等生，老师也常叫带带后进同学的，便也就去了。我长他几岁，多上了几年学，少说是识得一些字了，摇头晃脑地立在夫人的藤椅前背诗，夫人自是喜欢我的。他虽是一副玩世不恭叛逆的样子，也还是小孩子心性，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忌惮得很，夫人愈是对我好，他就愈发地恼，撕我的书，把我的东西藏起来，骗我去花园里头反锁起门放狗咬我。夫人有时也下厨做饭，做最拿手的红烧鱼，让我上桌吃饭，他就抱着碗筷去一旁，拿嫌恶的眼神看我。后来上了与我一样的小学，有了些奇怪的兄弟好友，就越发处处拆我的台，同同学们说我是他家佣人的孩子，教唆同伴欺侮我，在下学路上截住我，把我的书包扔在地上踩，用一些下流的脏话说我妈妈。”
“你不生气？”我又吐出一口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手肘撑着下巴半伏在桌上，凑得离他近了些。男人似是被我吓了一跳，微微一缩，又有些怯地笑了一笑。这笑容竟像是三流演员抹在脸上的劣质的粉，虚浮在一张皮相之上，看起来几乎可笑，但却没道理地让人觉得真诚。
他来我这儿断断续续也有了快一年，这样的笑容并不少见，却每次都真切得几乎让人发抖不敢直视。
“小时候也不晓得事理。或许也气过他，但妈妈说他可怜，我便也没多想，况且他真是可怜。我那时是真可怜他，觉得他这个父亲有了甚至不如没有。”男人眼睛里漫上温存，“也就由得他了。”
就连说着这样对于寻常孩童来说大不公平的事情，男人的神情里也没什么委屈的内容。他的周身萦绕着一点儿回忆被翻述起来的香味，被烟雾压得有些沉闷，但是慈和，淡远，并且叫人动容。
“后来，少爷渐渐长大了一些。”他笑意慢慢明显起来，几乎柔和得要融进背景的光影里去。口齿间还是因为太长久的不说话，而显得有些艰涩，但声音仍旧是不错的。我恶质地想，顾一一定很喜欢让他叫出声来，这么柔软温煦的声线不知掺了情欲会不会更加耐听。可惜这声音实在太过催眠，我渐不记得他说了些什么，直到丢在桌上一边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我才回过神来，看见屏幕上Sophie美艳的脸容上下滑动着。
他也一样看见了，有些惊住了一般，立时便住了口，看我奇怪地看他又嗫嚅着说，“医生，您先接电话吧……”我才醒悟过来我居然记得开了静音模式。我看着他眼神如受惊小动物一般，心里轻微一动，伸手过去抚摩两下Sophie无可挑剔的脸，在满室浅淡却叫人心口揪紧的香味里挂断了电话。
“医生……”
“没关系，下班再说就行。”我迎面对上他更甚之前的拘谨，突然真心实意地安抚微笑起来，“我听你说。”
男人犹豫一会，似是发现我目光向手表浅浅一滑，本已吐出半个生涩发音的唇又堪堪闭上，又是一番迟疑：“或者今天我先回去……您可以先去忙，我没关系……”
我确是极少挂Sophie的电话，现在心里倒也有几分不妥当，他这样说自是正好。我心情大好，看他这麻烦的不安也带了几分可爱：“也好，需要我打电话给司机吗？”
“不用不用……”他从睫毛和眼镜上缘的下方探出一点目光来看着我，整个人都有些微微地缩起来，“司机很快就到的。我在外面等等就好。”
“你也真是傻……”我叹口气，打电话给了顾家司机。顾一看他看得严，给他配了个只能同顾一打电话发短信的手机，每次他都只能在诊所门口等司机来接，有一次还被外头大雨淋漓浇得一身湿，好几天没来，估计是发了烧。那以后我就跟顾一要了司机的电话号码，说是有时要借车出去玩儿，顾一也就爽快地告诉了我。
他感激地看我，同我一起走出诊所，一路上净是重复着“谢谢医生，太麻烦你……”这样的语句。这种卑微到几乎奴颜的地步却又让我觉得别扭和烦厌了，也再懒得搭上一些不必要的关切，扭过脸去不再看他。
那晚Sophie带了少量的大麻。看得出来她也心绪烦乱，于是在惯常的烛光晚餐之后我们吸食了一些，并且有了一场很棒的情爱。Sophie在大麻的作用下更加迷人，我在离开她公寓的时候几乎都有些晕晕乎乎了。在昏眩里Sophie似乎有些担忧地问我要不要留宿，我并未搭理她，便下楼招了taxi.到家后却异常清醒，满脑子都是那男人又温柔又静谧的叙说，一字一字听不分明。好不容易睡着，还做了噩梦，梦到Sophie答应了我的求婚，俯在床边亲吻我，可背景里有许多听不明晰的男人的低语杂音，搅得我也没了兴致，不过例行公事地回应，Sophie精致的脸却突然换成了那个男人。我吓得睁开眼睛，掀开被子坐起身来，在安静如同往常的全部的黑夜里出了一身冷汗。
顾一，你最知道我本不是负责好医生，也就只治疗那些长相出众、夺人眼魄的“好”顾客，你这样砸了许多钱和心思将他塞给我，我能给他这些耐心已不容易。只是顾一啊，你既能把人变成如此，你怎知道你自己并无心病，又怎能不知你才是他心病药引么。你这样将他推向我，教我看他温润情绪和羞怯笑容，就不怕我看腻了那些绝色，爱上你这小绵羊，在治疗里动些什么手脚，勾勾手指便让他跟了我死心塌地。那就真是你后悔也不及。
我在黑夜里深深呼出一口气来，想着顾一跳脚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重又倒回去睡，却是一夜安稳好眠。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