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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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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明媚,这日,薛家阖家到梅翰林家赴席,薛蟠正逢休沐,也从营中回来了,骑马跟在薛王氏的轿子旁,间或勒住马缰,跑到宝钗姊妹们轿前,耍贫逗她们说笑。
座间谈笑风生,气氛融洽,开席后,连屏风内的女眷们都饮了几杯,晚上回家后,薛王氏就免了孩子们明日的请安,叫他们回去好好睡觉去。
回了香雪海,丫鬟们服侍着宝钗脱去外面的衣裳,她睡眼朦胧,懒懒地靠在米色小碎花椅袱上,慢条斯理地卸去腕上的臂钏,又挽起袖子,露出雪藕似的小臂,拍了拍晕红的双颊,嘟哝道:“明日无事了吧?就不早起了。”
花枝拔下宝钗发上的赤金点翠花簪,摘下她耳边的嵌珠点翠金坠子,放回妆台上黑漆添朱戗金的海棠纹方盒内,拿起象牙梳子,轻手拆着宝钗的弯月髻,闻言缩手笑道:“姑娘忘了,不是和史大姑娘约好了,明儿到林姑娘那去给栖雪添妆吗?”
“险些就忘了。”宝钗微微直了直身子。
“偏你记得。”正在叠衣服的碧菱抬头笑道。
“怎么不记得,”紫菁在床边铺设被褥,也笑着道:“明儿是栖雪姐姐,后儿就是咱们的花枝姐姐了,能不记得吗?忘了什么也不能忘了这个。”
碧菱扑哧笑了。
花枝啐道:“你这小蹄子!就知道嚼舌根儿!”一面又红了脸道:“有你说的那样嘛?!”
“哎哟!”紫菁一拍自己的嘴巴:“一不小心就说了真话,实在……实在不是故意的!”说罢伏着身子笑个不住。
“等我给姑娘梳完头,看不撕了你那张嘴!”花枝咬牙道。
“莫怪紫菁姐姐,”碧菱抿着嘴笑道:“她看花枝姐姐有了姐夫,就急了,也想找个女婿了!”
这下子,轮到紫菁脸红了。
“看着起火了,你不省事儿些,还往上头浇油,坏透了的小蹄子!”花枝笑骂道。
她的相亲之路并不平顺,也经过了一番波折,从去年春天放出消息后,就陆陆续续有人上门来探问,只是来求娶的不少,满意的却不多。
花枝是家中的长姐,因有弟弟妹妹需要照看,不想离开父母太远,所以外地的就首先被排除了,不想被男方嫌弃曾做过婢女,读书人也被排除了,虽然读书人前程远大,可她看得很清楚,历经清贫的读书人,反而比常人更看重门第之分、尊卑之别,功名有成,富贵了之后,抛弃糟糠之妻的读书人并不鲜见。
她不怕吃苦,只是怕活受罪。
后来,只剩下几家了,多是家里的管事之子和外面的铺子掌柜,管事之子年纪相配,却多是依靠父母,没几个有真本事,甚至还有的有吃酒赌钱等恶习,铺子里的掌柜有能耐,积攒了些产业,却年纪过了青春,是来求续弦的,还有的一过去就做后娘,花枝不乐意,宝钗也不满意。
偶一日,薛蟠休沐回来,身边还带着几位兵士,拜有个经营节度使的舅舅所赐,他并不用从最低层爬起,当差几个月就当了小头目了,手下也管着数十人。
那日宝钗派花枝去薛蟠院里送东西,不巧被他带回来的兵士杨拓看中了,杨拓回头大着胆子同薛蟠说了,薛蟠又告诉了宝钗,说杨拓家在京郊,父母务农,虽没多少家业,但这小子头脑灵活肯上进,日后前程估计也差不了。
花枝匆匆一瞥,对杨拓没什么印象,后来,杨拓每次都跟着薛蟠回来,薛蟠有意叫花枝见他,常问香雪海要东要西,还指定要花枝送过去,宝钗就顺了他的意思。
多见几回,说了百十句话后,杨拓和花枝就渐渐熟识了,偶尔还能说笑上几句,到现在,杨拓家虽没有正式求亲,却正在备礼,有了八九分准,所以,紫菁就常以此来取笑花枝。
花枝听惯了,还是那么腼腆。
香雪海的丫头们好奇,几个大的都去偷偷瞧过,回来都道还不差,只碧菱笑了几回,说花枝傻,好男不当兵,那么个行当,就不怕日后做了寡妇吗?
这话不中听,众人都不理她,她也甚是无趣,后来花枝的差事渐渐移交给她,就是香雪海的人事,碧菱接过这一摊子,整日忙得脚不沾地,顾着教训那些小丫头们,就顾不上笑花枝了。
***
第二日,宝钗去了林家,湘云还未来,泡上香茗,两人就坐在窗下闲话。
“谢你费心了!”宝钗谢道,那日黛玉回去,果然给真儿补了表礼,是一套启蒙用的“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与《千字文》,正合适现在使用。
“客气什么!”黛玉一摆手。
“不说像宝玉那样,三四岁腹内就有几本书数千字了,咱要求不高,一两千也不错啊,先让人给他念着,”宝钗笑道:“往后有时间了,还应该好好编几本数学语文课本才是。”
“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是啊,我还记得,什么上中下,山石田土,再配上简单的几笔画儿,用来启蒙多好,比现在的简单。”宝钗笑道:“四妹妹爱画画儿,到时候肯定要烦她的。”
黛玉点头称是,片刻又吩咐站在帘子旁的晴雯道:“去把前儿得的样子拿来。”
晴雯去了,稍后把一沓子花样拿来,约有十几张,整整齐齐摆在檀木嵌瘿木小几上。
“大多是四丫头画的,探丫头顾不上,整日在太太屋里,想着该怎么帮忙,只画了一张充数儿,二姐姐画了两张,剩下都是四丫头的,她还问你,怎么不早告诉她呢。”
“想着她家忙着省亲,事情又多,才没说的,”宝钗接过来,摊在桌子上细细地翻看:“到底是爱画画儿的,一出手就不一样,得,回头又有的忙了。”
“你不想想,连她的丫头名字都叫入画,更别说主子了!” 黛玉笑道。
“过几日我同母亲过去,再亲自谢她。”宝钗道。
“云丫头怎么还不来,”黛玉疑惑道,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便笑道:“今儿天气好,走吧,咱们逛逛去。”
二人起来,闲步往林家的小花园走去。
外头春光正好,暖意融融,二人走在一条桃花掩映的小径中,数株桃树正开的灿烂,微风吹过,浅红浅粉的花瓣纷纷落下,如下了一场花瓣雨。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除了这一句,竟想不到别的了。”宝钗摇头笑道。
“正好做书签了!”黛玉欢声道,她蹲下身子,拾起一片片拇指大小的花瓣,抽出随身带着的帕子,把花瓣放在帕子上,然后托在手心里。
她的发上也落了几朵花瓣,更衬得头发乌鸦鸦地,小脸也如初绽的桃花般,美不胜收。
宝钗陪她捡着花瓣,笑道:“不止书签,配上呵胶,贴在眉间做花钿也很好呢。”
黛玉点点头笑了。
“刚说到哪儿了,四丫头,对了,她如今还不到东府去吗?”宝钗询问道。
“去什么呢,她的性子那样,劝也没用,蓉儿媳妇没了后,看那府里就跟外人似的,珍大哥哥还是亲哥哥呢,连个笑模样儿都不给,说看见他就想起蓉儿媳妇,心里着实不自在,左右都养在老太太这边,面上过得去就行,不见那就更好了,至于亲爹敬老爷,在道观里整日不着家,一年也见不着几回,剩个珍大嫂子,还常来老太太这边走动,我劝了她好几回,才好些了。”
惜春的性子清冷,常年居住在荣府,除了祭祖等特殊时候轻易不回去,这就使她有了一种冷眼旁观的冷静,对“那边”的不像话也格外地看不下去。
抄检大观园时,她一定要撵了传送东西入画,并对尤氏说了好一番扎人心的话,直指宁府弊处,说尤氏治家不严,宁府道德败坏,要“杜绝宁国府”,“从此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让老好人尤氏的脸面都挂不住。
八十回后,探春远嫁,迎春被虐致死,元春在宫里不得意,三春相继凋零,最后,惜春的选择是绝情出家,画好的大观园的画儿不要了,丫鬟也不带,只身一人离了贾家,就此青灯古佛,了却了往后余生。
最美丽的青春年华与贾府最彻底的衰败,二者狭路相逢,谁为胜?
她的冷漠,她的出世,她的决绝,其实都源自于一个灵慧剔透的女孩子,因无法与冷酷现实抗争,而在内心深处积累下来的自我保护意识。
黛玉十分怜惜,所以常去寻她,陪她说话,缠着她画画儿,惜春拗不过,只好依了,结果就是:黛玉的房里,光她自己的肖像,就挂了好几幅。
她只希望她的这些举动,能够挽回这个女孩子,让她成为她应当成为的样子,不必逃避冷漠,不必沉默不问世事,而是如杜牧诗中所言:“聘聘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成为一个鲜活的女孩子,水灵灵的,嫩秧秧的,巧了,惜春明年正是十三岁。
目前来看,她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