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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婵媛 ...

  •   第八章 婵媛
      玄鳞以西,貔州。
      霜气未散,街道勉强显出了个轮廓,凉湿的石板街沿上正稀稀拉拉地蹲着几个人。房屋虽然不破败,却仿佛年久荒废了一样,散着霉变的味道。
      顺着这条街出西城墙,逆外河而上,终点便是璇玑皇子的辖地,雪裘。三个多月前,雪裘王遇刺,随后宁生门高呼“宁玉碎,渡众生”,揭竿而起,力反篌焰攀附大唐,所到之处,引起江湖上叫好声一片。他们由西向北进发,沿途几个州的州师节节败退,兵至貔州,被貔州司马灏簧的州师以及玄鳞王的“鬼师”截下,逐出百里之远,双方时战时歇,对峙至今。
      如今貔州几乎空城一座,只有寥寥几个落魄旅人偶尔经过。
      “咚――咚咚咚!”一连一响即收的击罄声,一刹那,云开日明,随之,那唱曲声慢慢地从客栈里传来――
      “沉浮谁问?星霜。”
      “煮酒荒坟,英雄为谁死?”
      “多少来去事,青山成泥,人未老。”

      “青山成泥,人未老……”
      客栈中唯一住客的房间里,一位素衣的女子站在窗前,轻轻地念道。她约莫二十岁的样子,雪花石膏般的肤色,银发垂地。眼神迷离,虚幻得让人捕捉不到一丝波动。
      “我在这里说了半天你都没反应,反而这种落魄江湖人的曲子倒能传进你耳里!”榻上倚着的白衣少年无奈地笑笑,虽然已是秋季,他却只穿了件单衣,此人便是宁生门门主――陆凝蛸,“我今晚会离开貔州,去玄鳞的别苑。”
      “但是觉好像叫门主回去。”女子漠然地转过身,虽然口口声声称眼前的人为“门主”,口气表情却不带半分敬意,反倒有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
      “会回去的,不过是想先到玄鳞看看罢了,”陆凝蛸起身掸了掸衣服,正色道,“殇宿脱轨了。”
      殇宿暗语‘国殇’,殇星露芒,乾坤归期。只是前不久还在向羽歌移动的赤色星宿,如今却高悬在了玄鳞的上空。
      “我看到了,”女子淡淡道,“这件事由我调查,门主不必费心。”
      “可是如果我的预料没有错,有殇宿的地方,一定有‘那个人’。”
      “……”
      “我好像说了多余的话,”他突然柔和地笑开,“你去吧……一切小心,姬舒罗。”

      “我听说你咳血咳得站不起来了……”当冥狩讽刺地看着蘼央,用不带有分毫亲切的口气如是感叹时,已是一行人入住玄鳞殿的第八日了。
      而之前的几天非吃即睡的生活,使得蘼央的脸已经有点嘟出来了。
      “所以我才说他没伤没病啊。”竺郗棠御瞥了君若一眼,故意拉长声调。
      “把我们叫过来,有事吗?”君若无视竺郗棠御的取笑,咳了声道。
      “这是我该问你们的,你们来玄鳞做什么?别说是特地来救我的,我不稀罕,你们也不稀罕我的命吧?”
      烟水晶般的瞳孔里,是阴霾般的迷离莫测,而那种寒心彻骨的恨意、轻蔑却芒刺般地蛰在每个人脸上。
      “真是个难哄的小子!我说,不管稀罕不稀罕,好歹人家救了你的命,该说声‘谢谢’吧?真该在救你之前先让魍魉啄烂你得的舌头。”竺郗棠御不以为然地倚着廊柱,全然不顾冥狩眼中渐起的杀气,转头看向蘼央,“哎,来玄鳞是你的主意吧?”
      话音落下刹那,冥狩五指一张,挂在墙上的一柄短刀似连了线的飞梭般,霎时弹到他手中,须臾,寒光一掠,直向蘼央掷去。
      “冥狩!”慎一声惊呼,在所有人都以为蘼央非死即伤之时,刀突然定在了半空,刀尖紧紧地贴着他的眉心,却没有刺破肌肤。
      “你不躲?”冥狩略有诧异地侧着头。
      “刀刃上没有血腥味……你没杀过人。”笑靥是一贯的澈然。
      “很好,”冥狩冷笑,撤回念力,静止的刀“哐铛”一声,摔在地上,“我很佩服你,如果篌焰的王是你这样的人,也许这里也不会有那么多孤魂野鬼。”
      这话什么意思?――众人片刻交换了下眼色,最后都看向了蘼央。
      “没有孤魂野鬼……是你的愿望吗?”
      “是。”
      两个人对视着,又似在对峙。周围寂静如死,仿佛此处的一草一木都在寂然等待着什么一样。
      “很伟大的想法,至少我是想不到的,”蘼央淡淡一笑,“虽然是骗人的。”
      慎吃惊地看着蘼央,竺郗棠御则搬了把椅子来,等着看好戏。
      蘼央此言无疑是在挑衅冥狩的底线。
      他是特地跑过来和冥狩较量脾气的吗?――君若不解地看着两人――不,蘼央不会做这么无谓的事情。兴许过去他会这样认为,但历经了宗龄府一役,他实在没有办法去定义眼前的这个人,自己的亲弟弟。
      “父王、母后……很多人都有和你一样的愿望,但是他们和你不一样。”
      “有意思!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样?”冥狩眉角不耐地挑起,怒气仿佛随时都会爆发,“他们自己做了混帐的事,还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可是你懂什么?被鬼怪纠缠的是我不是你!看得见‘那些东西’的是我不是你!被折腾得很惨的人是我不是你!”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然而眼中的恨却从未减去半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怎样,想借我的力量拯救被宁生门整得岌岌可危的朝廷吗?办不到!”
      此言既出,众人都有所惊诧,但很快又无言地摇摇头。
      “一起努力吧,”蘼央像是没听见冥狩的一席话,走近他,伸出手,“让篌焰不再流血,不再有杀戮,没有孤魂野鬼……一起实现它吧,我知道那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但是,在此之前,大家一起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好不好?”
      那双怒恨交集的眼睛随即一滞,冥狩茫然地看着蘼央。
      “让篌焰不再流血,不再有杀戮,没有孤魂野鬼……”
      “一起实现它吧……”
      “好不好?”
      那些话语像是附着着灵魂,在他耳际慢慢地泛开,回音一次比一次尖细诡异,伴着吃吃地讪笑。
      冥狩猛然抬头想确认什么,然而眼前原先的那抹绯色刹那化成血色,一点一点,向他的方向游离……周围黑暗一片,他分明是踩着地面的,却只觉自己在越跌越深……
      他知道,是“那种东西”在作祟,即使被他打败无数次,那些不甘的灵魂依然把着枯狱的门梢,直到他也入了魔,他们才瞑目。
      然而现在,他的灵力还没恢复,而那些怨灵却抓住了这一契机。
      蘼央伸出的那只手,开始扭曲,如疼蔓似的伸长,手心霍然地裂开无数道缝,裂缝纵向地打开――是一只只血红的眼睛,招摇地闪惑着嗜血的光泽,猝不及防地,那只妖手猛地扎入他的胸口,一把扯住他的心脏。
      “冥狩!”身边不知是谁唤了他一声。
      冥狩一个激灵,突然转身夺路而逃――这个样子,不能让人看到!
      “让玄鳞王的‘鬼师’来接宁生门的招,的确是个好主意,如果冥狩不是那性格的话。”龙神尧遗憾地摇摇头。他说这话自有他的道理,蘼央自小只有把人家气得没话说的份,又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也许从没被人这样置之不理过。
      “你干脆说是我不识时务好了,我不介意。”蘼央很潇洒地掸了掸朱玉连缀的衫袖,“不过我不会罢休的。”
      竺郗棠御得逞似的“啊”了一声,他就等着蘼央说着句话好让他有好戏看,龙神尧和慎同时叹了声,今后玄鳞殿有得好闹了。
      君若悄悄退了出去,眉头紧紧地蹙着,似乎正压制着内心突起的一个念头――方才蘼央向冥狩伸出手去的那个刹那,松垮了他灵魂最后的护壁。
      他比他强,比他聪慧,比他识人心……

      石阶一级一级,在脚触到它的霎那向后消失,冥狩急喘着向上奔攀,上面是玄鳞殿的至高处――些许的光芒可以驱走鬼气……然而,那石阶像是永远都没有终点一样,他仿佛是被扔进了地狱的底层,万劫不复,永不超生。
      “一起努力吧,让篌焰不再流血,不再有杀戮,没有孤魂野鬼……一起实现它吧,我知道那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但是,在此之前,大家一起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好不好?”
      蘼央的声音在他耳边挥之不去,越是想忘记,越是纠缠。
      视线开始模糊,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地,身旁两边应该是石阶的扶手,然而在他茫然四顾的时候,却看见扶手变成了尖刺,一颗颗人头挂在上面,狰狞地看着他。
      “让开!不要看我!”他嘶喝道,顺手凌空一抓,也不管抓到的是什么,就向离他最近的人头掷去,人头无声地被打落了下来,滚到他脚边――那张脸,竟是他自己!
      看到这个,他反而静了下来,嘴角微微扭曲了一个讽刺的笑。视野里的一切开始错乱、重置,最后他看见的,是一个祭坛。
      坛前是长长的苏幕,遮挡住了神明的仪容。左右廊柱直冲天霄,刻着繁冗的咒语,仿佛环绕着廊柱,冲向天庭。
      苏幕前跪着四个孩子,旁边是个雍容高贵的老妇,她怀里正抱着个出生没多久的孩子,但她看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爱意――因为这个被赐名为“冥狩”的孩子,她的第四个嫡孙,是个长着角的孩子。
      “天承,杀了他吧!”贵为“太后”的老妇冷冷地开口,“我早说不能立朝宁为后,如今你也看到了,她是鹿蛮人。她的欺君之罪可以作罢,但篌焰的王室里不能流鹿蛮的血,否则,当年鹿蛮亡国之祸迟早会报应到我们头上,这孩子不能留!”
      苏幕被拨开,天承脸色苍白地走出来,似乎已在神前静坐了许久,就在四个时辰前,他处决了所有为朝宁皇后接生的御医侍仆,为了隐瞒皇子身上鹿蛮的血。
      几个孩子听得懵懵懂懂,但从天承的脸色看,也隐约察觉到会发生不得了的事情。
      “就算你杀再多的御医侍仆也没用,这件事迟早会隐瞒不下去的。我知道你宠爱朝宁,但那毕竟是鹿蛮的族血,斩草不除根,只会后患无穷,你贵为国主,理应当机立断,其实解决的方法很简单,哀家可以告诉你,处决四位皇子,流放皇后……”
      “主上,不要……”其中一个跪着的孩子闻此慌忙将另外三个孩子护在身后。
      “龙神尧,你退下。”天承平静地命令这个孩子,缓缓地拔出剑。
      龙神尧不可思议地看着天承,嘴边纵使有千万个为什么,此刻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太后赞许地点点头,“这才是杞帝的后人!篌焰的国主!”
      剑映着四张稚气的脸,天承叹了声,正色道,“天承十五年六月十八,皇后朝宁产下一子,赐名‘冥狩’,夭亡。”他高举起宝剑,低下头,看着几个孩子,“对着天,对着杞帝发誓――冥狩皇子已不在人世,从今后,世上再没有这个人,你们不再提及、想起关于他的任何事,否则,此生不为篌焰人!”
      “天承!”太后惊喝,“你想保朝宁的孩子!?就算我们都当他死了,不提及他的存在,总会有人发现这个秘密……你在被鹿蛮人愚弄,你会被天下人耻笑,你会因为这几个孩子亡国的!”
      “这是圣旨。”天承道。
      “臣领旨,”龙神尧恍然,突然站了出来,单膝下跪,“冥狩皇子早已夭折,臣发誓,不再提及、想起关于皇子的任何事,否则……”他深深伏下,“此生不为篌焰人!”
      三个皇子相互看看,也跟着匍匐行礼,“不再提及、想起关于冥狩的任何事,否则此生不为篌焰人。”
      “好吧,”太后怔了片刻,叹了声,“既然你们如此,就把这孩子放在我东华宫吧,从今后,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我不会提及关于他的任何事,若违此誓,此生不为篌焰人。”
      ……
      幻境不知何时褪淡,他人已站在了玄鳞殿的天台顶上。头顶剜角之伤开始作痛、破裂,血一点点淌下,遮蔽了他的视线。
      祭坛的一幕,不知在梦里出现过多少次,他却到现在才参悟――那是他的命运,一出生便被宣告“死”的命运。
      而后他被太后收养在东华宫,一间黑屋子便是他全部的童年,讽刺的是,说话、走路之类的本能竟是在与恶灵角力的过程里慢慢学会的。“外面”的人都以为他死了,然而事实上此地和地狱黄泉是没有区别的。
      若非他剜去了犄角,他这一生都是“死亡”的。然而当他在父兄的陪伴下跨出东华宫,来到“外面”的霎那,他却恍然,他已经不是“人类”了――他害怕光,害怕与人靠近――他已经完完全全地被吸纳进了“那个”世界,他回不去了。
      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生存在人鬼夹缝间的恐惧,忘不掉剜角之痛,还有身边每个人幸福的表情……他以为终于有一天,他不必承受这种痛苦了,他却发现自己永远回不到“人类”当中了。
      这样的命运……他怎么不恨?
      他恨透了篌焰!恨透了一切!而蘼央,居然要他去保护它!
      “恨吗?很恨吗?”冥狩眼里妖惑渐起,“你一定很累了吧?想解脱吗?”
      “住口!”妖异的神色一闪即逝,他暴怒地摇撼着头颅,“不要干扰我!”
      “去杀了他!杀了那个叫蘼央的人!”眼眸中随即又腾起诡秘的快意,“他在利用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住口……”他跪倒在地,堵着头顶突然血流如注的伤口,“从我的身体里出去,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那种人有什么好顾惜的?你恨他吧?他身边有那么多朋友,你却只有一个人!”
      “滚出去!”
      “呵呵,你还在犹豫什么!?”少年烟水晶色的眸子被层染成妖蛊的赤色,冷汗混着血,散着怪异的味道。
      他低喘了口气,随后咬破了中指,在眉心画了个奇怪的字符,颤抖着念道:“恶苦当诛,尘者归尘,本宿无一!”
      字符透散出琥珀色的光泽,嗜血的赤色在刹那间从他的眼眸中被吸了出来。
      “杀了他!毁了他!你自己也不是这样想的吗?”恶灵依旧不罢休。
      “……急急如律令!”一声断喝,恶灵退散,他整个人随之瘫软了下来。
      蘼央……如果这个国,是父王、母后还有你无论如何都要守护的东西的话,我就亲手把它……毁灭给你们看……

      “冥狩。”黑暗中出现了个人的轮廓,窸窸窣窣的是真丝霞帔和羽衣的摩擦声。
      “太后……”在角落里抱膝而坐的孩子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神,像只受伤的小狗。
      “吃饭。”太后递给他一个碗,是鹿肉,下层的贫民百姓劳作大半年,也未必买得起这一碗。
      孩子磨蹭着伸手去接,但太后又把碗收了回去。
      “冥狩,”她柔声道,“这世上谁最坏?”
      “……”
      “说呀?”太后笑得更和蔼。
      孩子摇着头,表示不知道。
      “听好了,”她摩玩着孩子头顶的小角,眼中却渐起凶焰般的恨意,“是你娘。”
      “娘?”
      “她欺骗了你父王,匿伏在皇宫,用鹿蛮的血污染了王室!她不是人!”
      太后一边笑,一边咬牙切齿地咒骂,孩子本能地想往后缩,但她的手却抓着他的角,让他不能动。
      “你们是鹿蛮的孩子!斩草不除根,篌焰定会毁在你们手里!”
      太后眼神一凛,猛地抓住了孩子的头,直往墙上撞。
      “你们为什么会出生?因果报应吗?”
      孩子像个空袋子似的被撞来撞去,一记一记。
      “这是命中注定的吗……篌焰会被毁掉……都是因为你们……”
      “疼……”他想喊却喊不出声,犄角撞击的声响却唤醒了他本不该有的记忆。
      叩!叩!叩!
      血、不甘、愤怒……――在一记一记的撞击中,他惊恐地“看”着脑海中浮现的一切――另一半血的记忆,被灭绝先祖的记忆,开始甦醒。

      “疼……”
      “知道疼,忍着点。”竺郗棠御利索地拧开药瓶,往榻上还神智不清的冥狩头顶撒药下去,“怪了,应该是早已经愈合的伤,怎么会突然爆开的?”
      “反正你得治好他,他要是死了或是傻了,我带兵剿了你的玉衡宫!”蘼央在一边帮忙捣药,时不时地还不忘威胁两句。
      “我能治的只有他身上的伤。”竺郗棠御小心地把药抹开。
      “这是什么药?”君若狐疑地看着竺郗棠御,想也知道玉衡宫的药会把人整成什么样子!
      “千岁子的提取液。”
      “千岁子?”
      “我在救人,你就不能像龙神尧和慎公主那样安静点?”
      竺郗棠御瞪了君若一眼,低头神色凝重地看着冥狩头顶的伤,摇摇头。
      “好疼……娘,好疼……”冥狩突然嘶哑地呻吟起来,血再一次涌出,浸湿了大半块锦被。
      捣药声蓦然而止,大家都看向榻上的少年。
      娘?这是他心处最无法释怀的东西吗?
      竺郗棠御一分神,手触到了裂开的疮口,冥狩整个人一颤,猛然惊醒过来。
      “别碰我!”他迅速坐了起来,甩开竺郗棠御的手。睁开眼,依然是一贯的嫉恨轻蔑,以及仿佛随时都会爆发的杀气。
      冥狩利索地点了身上几处穴道,血暂时止住了。
      “真是乱来的小子!”竺郗棠御冷笑,“你这样做,万一血一时止不住,只会变本加厉地发病!不过你也不在乎吧?”他站起身,“所谓医者,只救想活下去的人,不在求死的人身上浪费时间,要不是你还有点活下去的欲念,真不想救你这种人。”
      冥狩脸上掠过丝仓惶,从竺郗棠御的话里也知道自己可能在昏迷时,说了不争气的话。
      “我答应……”他垂下头,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让人不知所以然。
      “啊?”
      他重新抬起头,目光厉然地射向蘼央,“你之前说的,要一起实现让篌焰不再流血,不再有杀戮,没有孤魂野鬼的事情……我可以答应。”
      众人都倒吸一口气,连竺郗棠御都忍不住“咦”了一声――冥狩不是那种拒绝后转眼反悔的人,绝不是!
      “我许诺,会利用‘鬼师’阻截宁生门的进发,你也许诺点什么吧?”他目色残冷地看着蘼央,嘴角慢慢勾出阴毒的笑――那表情自然是做给蘼央看的――他就是要蘼央知道他心里有鬼,要蘼央骑虎难下,他就是要看到人们的不安、惶恐!
      因为他恨。如果不把自己没有的东西从那些人身上毁掉的话,看着这一切的自己,会疯……
      “承蒙皇弟看得起我,作战计划待定,如约的,我会许给你一个不再流血,不再有杀戮,没有孤魂野鬼的篌焰,”蘼央淡淡一笑,眼神穿过冥狩,仿佛看到了那个未来,“……每个人都可以掌握自己命运,幸福地生活下去的篌焰。”

      天承二十九年九月廿八,貔州司马灏簧引宁生门毗沙门部众入关貔州,遂偕同“鬼师”围城火攻,一日之间,宁生门众伤亡过半,篌焰则未失一卒。

      玄鳞殿,夜。
      被弃置在庭院里的魍魉尸首,才十多天工夫,已经石化,深陷进土壤,变成了杂草的养分,烟熏色的化石上,那道细若发毫的伤依然触目。
      夜露沾衣,君若觉得衣服变得好沉重,已经疯长到一人多高的杂草边缘尖利的锯齿划开了他的皮肤,黑红的血滴淌下来,很快被吸渗入土壤,地底时不时地会传来满足的吮吸声。
      低咽般的风声窃语,他仿佛都听得分明――“如约的,我会许给你一个不再流血,不再有杀戮,没有孤魂野鬼的篌焰,……每个人都可以掌握自己命运,幸福地生活下去的篌焰。”――周遭的一切声响仿佛都是那句话,那个声音!
      他甚至有些走火入魔地觉得这些声音都带着同样的表情,是一种无机质的笑颜,蘼央就经常这样笑,那不是稚子般的可爱,而是透明,像是玻璃破碎后重新拼合起来,却永远回不到原点的那种透明。
      这种类型的人,看得到自己的命运,是智者,抑或王者……
      蘼央比他强,比他聪慧,比他识人心……比他……更有资格君临天下!
      他早该察觉到――蘼央可以不动声色地击退魍魉,他的身手可致南司卓于死,在江湖有玉衡宫为后盾,他能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甚至孤傲如冥狩这样的人都对他心悦诚服!
      他怀疑过他,同情过他,甚至理解过、担心过他……为什么从没想过,当蘼央可能会成为他的妨碍,会夺走他的东西、他的一切的时候,他会恨他?
      一簇光晃过君若的眼睛,他猛然惊醒。
      “原来有脚啊,那就不是鬼了……月黑风高的,不要在这种地方模仿抽筋龙好不好?”
      是蘼央,正提着一盏灯,站在他身侧。
      “那么晚了,你在干什么?”他下意识地掠开蘼央搭上来的手,冷然道。
      “干什么?和冥狩商议下一步的战略啊!陆凝蛸不会因为损失了个毗沙门部就罢休吧?连慎都在一旁参谋,你却在这里乘凉?”
      “等打退了宁生门,你打算……”不去理会蘼央的唠唠叨叨,君若侧过头,试探着问。
      “揪出假父王的狐狸尾巴,”蘼央托着下巴,嘴角微扬起一丝笑,“然后就是完成答应冥狩的事,你呢?”
      “登基。”他抬起头,短短两个字,对他、对无数人来说,带着不可侵犯的神圣。
      “你不能。”
      蘼央突如其来的话,犹如一道魔咒。君若心里一切的不甘、嫉恨霎那溃围决堤。
      果然……
      “果然,你也有欲望和野心,”君若悚然地冷笑,陡然凝聚的恨与讽刺在眼中交结,“你到底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
      “当然没什么两样,我不是神,我一生没多少能实现的愿望,总该为可能实现的几个稍微做点努力。”说出的每个字都“嗡嗡”地荡着回音,同四周的空气融在一起,在君若耳边嘲弄般地讪笑。
      “君若,你可不可以不要王座?”沉默了很久,蘼央再次开口。他头顶的正上方,一颗猩红的星宿寂然地注视着一切,那红色,映射到君若的眸中,慢慢化作血池地狱。
      “父王才德兼备,但他不是明君,不然宁生门和江湖也不会作乱,我一直想,如果我登上了王座,一定要纠正先王们的种种错误,把篌焰引向正确的轨道,最后成为人人赞颂的好君王。你知道吗?我连谥号都为自己想好了,叫‘苍天’,”君若凌着风,陡然一笑,声音颤抖,“和杞帝一样,叫‘苍天’。”
      蘼央默然地看着他,他看君若的那双眼睛,和在宗龄府上与死尸对视时一样,仿佛能将人洞穿。
      “为什么和我争?”君若仰天长号,如戚如怒。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皇弟在想什么,他可以无视他不务正业,可以容忍他的捉弄玩笑,甚至……如果有一天,蘼央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他都一样是他弟弟,只要不和他争……
      “你是人中之龙,可惜飞不了这么高。”
      “你以前对我说过――你要做篌焰的王,蘼央那时的眼神和当时的你,很像。”
      “我很佩服你,如果篌焰的王是你这样的人,也许这里也不会有那么多孤魂野鬼。”
      ……
      那些消抹不去的声音一再地出现,在他耳傍交织,周遭仿佛陡然生出了好几只眼睛,狞视着他。
      一滴血从君若眼角淌下――为什么哭?心已来不及他思考,弧光骤闪,长剑出鞘,瞬间贯穿了蘼央的左胸。
      “为什么和我争的人是你……”他漠然地看着蘼央,眼眶却血流如注,剑扯出皮肉的刹那,他一把托住仰天倒下的蘼央,“不是我的错……这是迟早的事,每一个君王都做过这样的事,父王也做过吧?”君若垂下眼帘――血,从他的眼眶一直滴到蘼央脸上,“你也想要王座,你应该明白为什么我非要得到它不可……”
      蘼央茫然地看着君若,突然抬起手,轻轻抹开君若脸上的血泪,却并没有将它拭去,沾了血泪的手指慢慢在君若的脸颊上描出三个字――
      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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