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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一萼红 ...

  •   第七章 一萼红
      “爹!”
      眼前骤然出现个人,几近绝望地惊呼。蘼央一震,但很快平静了表情。
      “蘼剑……你……”南宫鸣看见蘼央手中犹自滴着血的剑刃,整个人僵立在原地,“蘼……”
      “我不是蘼剑。”蘼央淡淡地打断他,声音异乎寻常地冰冷刺骨,“我是绛翎王•蘼央。”
      “蘼央……蘼央……”南宫鸣茫然地甩着头,哽咽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蘼央……为什么会是你?”
      周遭寂静如斯,唯有那残存于咽喉的微叹以及剑刃划破视野时的最后一响声息……依稀,杳渺于苍荒的日暮里。
      南宫鸣抽搐着抬起头,在目光与他交会的刹那,蘼央也知道了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南宫鸣要杀他,他不是不怕,只是方才的激战已耗去了他几近全部的体力,现在就是挪一下,他也嫌麻烦。
      “砰!”一声裂响,正刺向蘼央的剑被震脱了南宫鸣的手,随同剑一起,在空中打旋后倒插在地的――竟是把半开的纸扇。
      一个人影飘然落地,只是轻轻抬手拦在蘼央身前,却俨然似布下了道护壁。青衫峨冠的书生打扮,心怀一琴,定立于前,一双玄眸霸气凌冽,不是那种皇帝权贵的霸气,而是处在云端俯视众生的霸气。
      “棠师兄?”蘼央诧异地看看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书生没理他,看看蘼央吐在襟前的一滩子血,不禁皱了皱眉头。
      “你是……竺郗棠御?”南宫鸣睁大着眼,里面的泪水还没有干。那双翅翼虽然收了起来,但那种锐瑟的锋芒怎么掩得住?
      “你认得我就好办了。以你的武功是打不过我的,我也不想打,蘼央我带走,你没意见吧?”
      竺郗棠御未等他回答,不由分说地扶起蘼央。
      风吹过,掀起地上碎花一阵浪。死者的鲜血潺潺流出,在少年黯然离去的步履与暮砂衰草间,溅起殷红片片。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确定已经看不见南宫鸣的身影了,竺郗棠御架起蘼央,不让他倒下去。不料紧随着,竺郗棠御手中一沉,一口血雾竟被蘼央生生地喷出来。
      “你哪里痛?”竺郗棠御担心他是受了什么伤或是有什么夙疾,急忙一掌真气输过去――这种时候,最不能昏迷。
      蘼央费力地摇头否认,他疲惫至极,神智却很清醒。
      竺郗棠御跟着舒了口气。突然袖子一翻,整个人弹了开来,就在同时,一柄剑从侧面横抄过来,不偏不倚正扎在他方才站着的地方。
      “蘼央!”
      两个一脸焦急赶过来的是君若和龙神尧。
      “你把他怎么了?”君若一把扶过蘼央,认出那人是竺郗棠御,一脸怒容。
      竺郗棠御并不辩解,似笑非笑地别过脸去。
      蘼央紧抓着君若的衣袖,几乎要将它扯下来,白得接近于透明的手颤颤地指向竺郗棠御,“自己人……不要打……”旋即整个人后仰着摊了下来,他看到云层涌动,天上似乎落了什么东西在他脸上――一滴、两滴……雨?红色的……雨?
      “雨乃上苍之泪,当泪已哭干,悲伤依旧无法抑止时,眼睛就会流出血来,这样的雨……或许会下很久吧?”――小云落骄一战后,梦境中的那句话,此时想起,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讽刺可笑。
      玄鳞至高的方向咆哮般的风鸣,伴着雨声,在耳际隐约。
      蘼央大惊失色,猛地坐了起来,“棠师兄,棠师兄!”
      “嗯。”竺郗棠御同样望着那个方向,显然已猜中了蘼央惊惶的原因。
      “你快去救冥狩……”蘼央硬撑着说话,上气不接下气,脸色异常的白,“我好像听到魍魉的声音,你帮我去救他!”
      魍魉!?――君若、龙神尧脸色跟着白了下来,小云落骄一战的惨状,二人还记忆犹新――莫非蘼央当时已预料到魍魉会袭击冥狩,才会执意转道玄鳞?
      “好,我去。我们在玄鳞殿会合,在此之前,你可得给我活着。”竺郗棠御定定地看着他,随即只听到花声窸窣,人却已经远去了。
      蘼央“唉”了一声,重重地摔在君若腿上,转而从怀里摸出了什么东西,递到龙神尧手上――那是一块兵符。
      一块染着血的兵符。
      “别担心,血不是我的,”蘼央头枕在君若臂上,虚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化为雾气,“我们来的路上,你有听到马嘶声吧?南司卓的兵马就在那里,你是神威将军,又有兵符在手,你命令退兵,他们不会不听你的。”
      龙神尧眉头紧蹙,半晌,拍了拍君若的肩,起身往来时的方向去了。

      空寂的花野上,君若看着蘼央,像个犯了错后不知所措的孩子。
      他真的不敢说自己认识这个人了。他以为他是凶手,他偏偏无辜;他以为他单纯无邪,他就恶作剧给他看;他以为他没心没肺,他却能语出惊人、神机妙算;他以为终于绝处逢生了,他却用如是酷厉的手段在宗龄府喋血……
      那个一边优雅地踱着步、一边笑吟《七步诗》的娃娃脸少年,刹那变成了君若记忆中的残像……他不惜大开杀戒、不惜手刃舅父、不惜与表兄反目,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什么东西让他执意至此?
      “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君若忍不住开口,“我们只要夺到兵符就可以了不是吗?之后不管会怎样,都可以交给朝廷去解决……为什么要做得这么决绝?甚至……”他深呼一口气,“你还有意把我遣开……为什……”
      “因为南司卓是鹿蛮人。”蘼央淡淡地看着天空,“我不能留他。”
      “鹿蛮人……”君若一怔,“国舅是鹿蛮人,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皇后也是鹿蛮人。篌焰曾灭了鹿蛮的族人,母后知道国舅的心思,所以才逼他退踞北疆。这次他谋反,如果成功了,父王会死,篌焰千千万万的百姓也会死;如果失败了,父王必然会逼不得已赐死母后,处死所有幸存的鹿蛮人,以安人心,两种结果,我都不想看到,所以一定要在一切开始之前结果它。”长长一段话,他几乎一口气说完,眼中丝毫不见平日的随性不羁,那眼睛,是深沉而坚实的,甚至,带着些许残酷的哀艳。
      君若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叹道,“可是南宫鸣会恨你,说不定会杀了你。”
      “让他知道父亲被杀害,总比让他发现父亲是谋反人要好得多,他是个好人……”蘼央认真地敛了敛双眼,“好人就该好好地活下去……”

      眼前胧着一片白气,散着舒服的水仙花香,耳边似乎是流水潺潺的声音――冥狩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玄鳞殿没有这样的景象。
      雾气一直没有散,他凭着水声判断着方向。似乎走了很远,周遭开始嘈杂起来,时而伴着仓促的跑步声。
      “皇后再坚持一会儿!用力!坚持住啊!”
      “糟了,胎位不正!再这样下去孩子会……”
      ……
      冥狩依然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杂乱的脚步声渐近、渐远,人们穿行过他的身体,却恍若无物。
      “好了!生了!是小皇子!”视觉几乎是在此言一出的刹那豁然开朗,眼前御医、侍仆十来余人,四人一列,齐齐向他跪下,叩拜,“恭喜主上!贺喜主上!”
      我?主上?不……不是――冥狩蓦然回头――身后那个雄姿英发、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即便是新添龙子的喜悦也没有掩住他不怒自威的锋芒――这才是他们口口声声高呼的“主上”!
      匍匐在地的御医们,喜不自禁,肩膀并着双手,激动得直颤――皇后母子平安,意味着自己也将受封赏,说不定史册上还能留下一笔,这是何等光辉荣耀的事情!
      冥狩侧过脸去,默默地注目着天承。皇帝金口微开,似乎决定宣布什么的时候,突然皇后床榻边一声惊呼:“呀!小皇子……头上……长着角!”
      一切霎那凝滞,仿佛一扇门在话音落下的同时,“砰!”的一声将他和眼前的世界隔开。
      伏拜于地的身影慢慢扭曲,变成黑暗,只有那些声音,那些人心底的声音,愈渐清晰,直贯入耳。
      “怎么会这样?君皇子、蘼皇子还有璇玑皇子不都好好的,同一对父母生的,怎么这孩子会有角?”
      “犄角是鹿蛮族血的证明,难说是皇后和鹿蛮子的野种!”
      “鹿蛮不是早就灭了吗?”
      “总有漏网之鱼吧!”
      “说不定皇后自己就是个鹿蛮子,锯了犄角,混在皇族里!”
      “那可是欺君!说不定还是个奸细!”
      “这下皇后要倒台了!谁叫她生了个有角的崽子!生个妖怪都比他强!”
      声音相互交织,泛着回声,反复撕扯着他的心脏,冥狩拼命地捂着耳朵,转身拔腿就跑。声音渐渐远去,却没有消失,反而似乎幻化作了人形,向他招手,招唤着他过去!
      他越是跑,那些手就伸得越长,几次他都觉得那手快触到了他的后脑勺。
      突然,他一个趄趔,整个人栽了下来。他扑倒在地上,胸口急促剧烈地起伏着,身体仿佛麻痹了一样,让他动不了。
      ……也许,会这样长睡不醒吧?――就在这个念头萌生的刹那,一泼水淋头浇了下来。冥狩悚然抬头,一颗人头“啪”的一声摔在他眼前,目眦迸裂,嘴角诡异地扭曲着。他再一看,发现自己身上全被溅满了血。
      冥狩长呼出一口气,闭上眼不去看那颗人头的表情。父王――天承最终还是这样决定了!――所有的御医、侍仆,当场秘杀。他出生的那个场所,生死瞬息!
      皇帝保住妻儿的代价,只不过是野畔多了十来处荒坟。然而那孩子不仅生着鹿蛮的角,还继承了篌焰族通灵的天赋,那些死灵做鬼也不肯放过陷他们于死的孩子,从此生彼灭的那一刻起,双方就一直彼此煎熬着。
      命运有时还真是个滑稽的东西!他一阵冷笑,原来所有的所有,到了最后,竟是殊途同归!
      他再次挣开眼睛,又是黑暗。“滴答”一声,是血滴落的声音。他站起身,循声望去――角落里的一个孩子,正望着地上一只血淋淋的犄角,诡秘地一笑。角是连着根剜下来的,用他自己的手!
      “¬……同一对父母生的,怎么这孩子会有角?”
      “……人类怎么会长角……”
      “皇后自己就是个鹿蛮子,锯了犄角,混在皇族里!”
      “谁叫她生了个有角的崽子!生个妖怪都比他强!”
      ――声调怪异的声音在虚空中此起彼伏,交互重叠,冗长而嗜毒的诅咒,如茧一般纠缠着孩子。
      孩子抬起头,那双烟水晶般的眸子,漠然地看向他。他知道那孩子其实看的不是他,但还是被那眼睛注视得有些怵然――那是读不出来的心绪,是恨、怒、悲、喜夹杂在一起的情绪。
      突然,孩子的眉眼微微一扬,一刀剜进了另一只角的根底。
      “住手!”他抢过去阻止,“快住手!”

      一连串的挣扎把他拉回了现实,头顶早已愈合的伤口,不知为何隐隐作痛起来――为什么要阻止?他自己都觉得可笑,那是他自己选的,不是吗?
      “你醒了?”门突然开了,慎端着汤药进来。
      “你怎么还在?”冥狩毫不客气地道,脸色苍白,却不掩一贯的嘲意。
      “你这样子叫我怎么放心得下?说好我留下的,决不会食言。”
      “你是放心不下我,还是担心万一我死了,没人帮你找璇玑?”冥狩接过慎递过去的汤药,突然,冷冷地,倾手将汤药往地上一洒,挑衅地看着她,“你端来的药,我喝不下。”
      那张与他年纪极不相符的俊美脸庞上,嘲讽甚至恨意昭然若揭。
      “你恨我什么?”慎有些费解,却继而轻叹了声,“……算了,随你怎么恨,可这碗药是你皇兄的心意。”
      “皇兄?”冥狩诧异地抬起头――皇兄来了?
      “你昏睡的时候,好多只魍魉把这里包围了起来,我本想带着你突围,没想到突然有人赶到,三下两下就把魍魉赶跑了。他还懂点医术,帮你作了针灸,所以你才醒得那么早。”慎看着冥狩表情瞬间的变化,继续道,“那人说他是蘼皇子的师兄,叫竺郗棠御。”
      “蘼皇兄?……蘼央还活着?”冥狩踢开被子,翻身下床,他清晰地记得那天枭摩鸦的嘶唳分明是从绛翎的方向传来的,莫非是劫后余生?
      “他没死,不过好像受了很重的伤,一直在吐血,他非要他师兄先看顾你,刚刚竺郗公子才过去,”她淡淡地帮他把外衣披上,眼里升起丝奇异的阴霾,“君皇子和龙神将军也来了……你说,他们……”
      慎突然停下不说了。他们的突然出现与皇子相继遇袭,甚至与璇玑的死有着些许联系,而那么多事情背后,仿佛有着令人不可触碰的真相――对方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她能对他这样说吗?
      “我不信他们走这么一遭就只为了救人。”冥狩意味深长地扔下一句,移步至门廊处。
      前日那场打战的痕迹犹在。□□的那片萋萋芳草,不知汲取了什么能量,一夜疯长,掺着血湿的雾气时而会在直指天宇的杂草间幻化出半个诡异的笑脸。很远的地方,倒着一头枭摩鸦的尸体,旁边一直静立着一个人。

      尸体是竺郗棠御留下的,一直站在那边的是君若。
      此时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魔物的尸体,四周不见半点血迹,而它的腹部,却横着一条细若发毫的血线――那就是致命的伤口?
      血肉发出粘连胶着的“嗒啦”声――他将手探进魔物的伤口,那双碧眸随即掠过丝犀亮――那细如发丝的一划,割裂的竟是眼前这个庞然大物全身的内脏!他再细看去,伤口的边缘皮肤外翻,与其说是被利器划开的,不如说是有股力量从魍魉的身体的内部,将它生生撕裂的。
      这就是当年震死玉衡宫老宫主的招式!?“一弦堪折海棠瘦”的一弦琴,是竺郗棠御惯用的兵器,信手一弦千万绪,没有弦数、音调和音域的界限,所以那把琴又称“无极”。此人面前,如此庞大的魔物尚且如此,人类的话,兴许真的会被一根弦震得化整为零吧?蘼央怎会认识这样的人,还叫他……“师兄”?
      君若皱了皱眉头,触碰了魍魉的手带出股难闻的腥臭,微红的雾气在他眼前招摇,他慢慢觉得恍惚起来。脑海中霍然映出的是蘼央喋血宗龄府的那一曲歌吹,还有朱厢街的楼顶上静若夏花的那抹绯红……甚至还有更久远的――蘼央在母后出家的那一日出走,汪苇把他从宫门外背回来的一幕……而和这每一幕片断重叠的,都是一只,在地上划着字的手。
      那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他辨认得出的字,是“求”……
      “你在干什么?不舒服?”一只手拍在他肩上,他一惊――是龙神尧。
      “没事,蘼央呢?”
      “他师兄在照看他。”
      听到“师兄”两个字,君若不禁露出些许厌恶――蘼央和这样狠辣的人,是同门?
      “蘼央他……和你很像。”龙神尧突然喃喃地道,君若很好奇地侧过脸去,听得的是龙神尧的一声长叹,“你以前对我说过――你要做篌焰的王,蘼央那时的眼神和当时的你,很像。”
      那时?――君若一怔,随即淡笑,“你被他骗了,他遇什么人变什么脸,说不定还有人说他老实厚道呢!”
      可是有了野心的人的眼神都是一样的,君若那时是决心名正言顺地成为篌焰的国主,那蘼央在决定开杀戒的那个时候,他想要得到的,是什么呢?――龙神尧看着远空,沉默。
      两人默立了不久,便一前一后地离开。偶尔君若回头看时,魍魉尸体上的那条血线会慢慢扭曲成一个触目的“求”字……

      客房里,竺郗棠御重新点了盏灯,因为玄鳞湿气重的缘故,烛火已经不知有多少次自行熄灭了。他坐到床榻边,然而躺在榻上的人未免也太安静了些。
      不会是死了吧?竺郗棠御心里喃喃着,然而手刚触到此人的脉门,他就突然坐了起来,冲竺郗棠御不怀好意地一笑,“辛苦师兄了。”
      竺郗棠御自然不会被蘼央吓着的,他青衫一拂,便封了蘼央的哑穴,安安静静地切完脉后,手指也没动一下,就给蘼央解了穴,“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脖子痛。”
      “那是你太能睡了。”竺郗棠御斜了他一眼,“你没事跑这儿来干什么?我跟你哥说过,叫他别让你出门,出门就要死,他没跟你说?”
      “他要是会听你的,我今后衣服就反着穿。再说了,我也不是‘没事’跑到这儿来的。”
      “你怎么穿衣服不关我的事,可是你们几个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母后那边我不好交代。”
      “关母后什么事?”
      “我们可是有协议的,她保篌焰不战,我保你们不死。”
      “倒是挺公平的交易,”蘼央重重地仰躺下来。
      “我肯做这样的交易自然有我的理由,我绝对不会让篌焰打仗,不能让篌焰步上鹿蛮的后尘……”竺郗棠御直了直身子,玄眸透着一股凛然。
      “我也是,所以……就算心里明白这么做不可以,我还是杀了他。”蘼央躺在榻上,举起自己的双手,凝看着稀薄的烛光从指间透过来,竺郗棠御知道他口中的“他”除了南司卓,没有别人,“如果我是他,也许会叛逆得更彻底……他没有回头路,他没有选择,除了那个复仇的梦想,他已经一无所有……可是我不能不杀……”
      “你不是玉帝神佛,”竺郗棠御淡淡地道,“你若是不杀他,我也会杀,我说过,篌焰不能打仗。”
      “篌焰不能打仗。”――蘼央默念着。这句话,天承帝说过,母后在出家之前也说过。他记得那天,他还为了这句话,顺着母后的去路追了过去,结果人没追到,自己昏倒在城门口,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玉衡宫了――当时已经是宫主的竺郗棠御把他捡了回来,还教了他几手武功,说起来,要不是眼前的这个人担心蘼央把他叫老了,其实他应该叫竺郗棠御“师父”的。
      “说起来也奇怪,天承这么对你,你还为保他的天下不惜杀人,人家都要杀你了,你还把人家当宝?”
      “父王不会杀我们,”蘼央口中说得很肯定。
      “你那么相信他?”
      “相信。”
      “相信?”竺郗棠御冷笑,露出衅色,“因为你出生时本来已经死了,是天承抱你到大唐找了个和尚,用碗狗血救了你,所以,你认定他不会杀你,而且……还猜到现在的皇帝是假的……是不是?”
      “不是‘和尚’,是‘巫师’。”蘼央纠正道。
      唇边笑意舒展,无意生死,不惊风尘。
      那是种不逆甚至认命的神情。
      认命?――竺郗棠御不由地后退几步,忽然大笑,“蘼央啊蘼央,我玉衡宫奇药无数,就是没有一种治得了你!”
      “玉衡宫连你这个宫主的心病都治不了,何况是我?”蘼央嘴角一抿,狡黠地回睨他,嘴唇忽然一动,竺郗棠御跟着缓缓地吸了口气。
      “你信不信我杀你灭口?连这都知道……”竺郗棠御看着蘼央的口形,慢慢笑开。
      “你知不知道大唐有种技艺叫做窥心术?我只学得皮毛,不过至少看出来你一直在想一个女人……”
      “你到大唐修业了八年就是为了学这个来要挟我?”被猜中了心事,竺郗棠御并不辩解,眼眸中的霸气渐渐舒淡,“这个女人……活了一千多年了……”
      “到底是玉衡宫宫主,口味也跟一般人不一样,喜欢老太太。”蘼央用被子掩着嘴巴吃吃地笑。
      “要说老啊……二十岁的样子。”
      “那就是老妖怪。”
      “不是,”竺郗棠御抿嘴,“我小时候听人说,人一旦对过去有很强的执念,就会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候,不会老死。要不是看到她,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会信的。”他看了眼听得呆呆的蘼央,朗朗几声笑,人已飘到了门口。
      “你们……”门一开,见君若、龙神尧都站在门外,竺郗棠御错愕了一阵,还未等两人发问,他便开口:“放心,没伤没病!”末了,又加了句,“也没中毒。”
      这回,轮到对方错愕了。
      “你见过没伤没病的人吐血吐成这样?”君若一向对竺郗棠御没什么好感,迎面就是一喝。
      “心里面不爽,吐几口血有什么关系?难道你非要我说你弟弟快死了不可?”竺郗棠御调谐似的看着君若,这种表情反而让人更来气。
      “有什么伤病请竺郗公子不妨直说,”龙神尧咳了声,在君若要打人之前适时地开了口,“医者父母心,相信公子不会见死不救。”
      “你们找皇宫御医来看也是一样的结论,没伤没病的人有什么好救的?”竺郗棠御将手交叉进袖子,头也不回地回房去了。

      帝子宓怒,代父征战。数年,败昊阙,赐之死。
      竺郗棠御反手扣上门,蘼央方才用口形对他念的,正是这一句。禁史之中的寥寥数语,却是他的几辈子。而写下这段历史的,正是那个命运与他磕绊了一千年的女子。
      “无极”静肃地躺在几案上,底下压着一褶谱子。风从窗口贯穿了整间屋子,谱子自己翻动了起来。
      --“昊阙,我打算写一本曲,曲的名字叫《风姿月想》,作为国乐。”
      --“风姿月想……那曲章就以繁花盛衰的过程来命名吧。”
      --“那如你所说,第一章就命名为落子。”
      ……一页一页翻动的间隙,都是那两个人的声音,还有同席试音的背影……
      曲写到了《雨霖铃•天日》,下一章应该定名“浅葱”,然而这时,那个叫做昊阙的人谋反了……
      帝子宓愤而起兵讨逆,直到昊阙自刎国都。战云硝烟颓然散尽,空余千里城廓,万里枯骨,那本曲谱的主人变成了杞帝嫡子――新王,宓。
      也不知从何时起,宓看曲谱的眼神从愤恨变成通达,然后有一天,自己在那本子上续写下了第一笔……
      竺郗棠御过去合上了窗,谱子像飘落的衣袂一样慢慢静止下来。
      “那么……下一章……就叫‘婵媛’吧。”他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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