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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浅葱 ...

  •   第六章 浅葱
      残雾杳缈,花影祟祟。平素庄严肃穆的宗龄府今日却热闹非凡、宾客不绝。
      国舅南司卓亲临大堂迎宾,连南宫鸣和昨天才来的表小姐碧溪都没闲着,忙着敬茶作礼。二人虽然都不明白为何要摆这么大的宴,但南司卓一向不喜家人结交江湖朋友,今次的宾客却都是有模有样的侠客――如此见闻,也够他俩兴奋的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年母后逼令国舅退居北疆,看来,非但没挫了他的锐气,反而成就了他与江湖合纵连横的契机……这就叫‘造化’,你不服也不行。”庭院西北角的梧桐树下,蘼央遥遥地看着陆续入堂的宾客,自语似的喃喃。他头顶的树杈间,龙神尧正凝立在那边。
      “蘼央,你看那边!”龙神尧目色一烁,抬手指向刚进门的那一行人,“是泰阿和观月山十八洞主!”
      “真厉害,这都让你看出来了。”蘼央的语气里听不出半分的赞意,他不悉江湖,那些人谁是谁,他自然没兴趣。
      “泰阿以‘醉垂鞭’立名,观月山犹擅奇异阵法,都不是好对付的。”龙神尧轻易地从树上落定,紧蹙着眉,眼色略有憔悴。
      “南司卓此次是孤注一掷,非擒住皇兄不可;他料定我们以寡敌众,而且其中一个还是‘女的’,纵使三人合力,武功再高强,体力也有消耗的一刻。”蘼央话至此,陡然笑开,“但我觉得,他们人再多,对你而言,都不成问题。”
      “我指的不是这个。”
      “哦?”
      “泰阿、观月山隶属宁生门下。”
      “你是说……他们现身此地,表示南司卓和宁生门有脱不开的干系?”蘼央半侧着脸,嫣然,“这不是很好?顺便可以调查璇玑的事。”
      “国舅勾结叛党,一旦事发,势必牵连皇后,也会连累到你。”
      “就算他不勾结叛党也已经快连累我了,”蘼央莞尔,仰天深呵了一口气,定定地、似乎在强调每一个字似的说道:“而且南司卓和我,都不会让此事昭揭。”
      他衣衫上的珠宝犹自扑闪着光华,但那张脸已不见稚气和懒散,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风华,“南司卓如此大胆地让我们和泰阿、观月山在此狭路相逢,就表示他不会轻易让我们活命,这是场赌局……当然,赌的人不只是他,还有我。”
      龙神尧惊诧万分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半天说不出话来――那种缔结于骨血之中的风姿和气魄……是蘼央吗?真的,是蘼央吗?
      蘼央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抱着胳膊,凭倚在树干上,“我现在最庆幸的,就是南司卓没认出我……他只在我满月时候见过我一面,再说我六岁那年就去了大唐……说不定他早忘了还有我这个后辈。我们三人中,他对‘莫愁姑娘’的警惕最弱,这样,我行动起来就不必有太多顾虑了。”
      “你说什么?”龙神尧的思绪因为他最后一句话猝然惊破,“你说你要……”
      他只觉蘼央今次会做出件惊天动地的事来。但那件事……却是蘼央万万不能做的。
      “皇子若肯吩咐,属下可以代劳。”他突然以臣子的身份请命。
      然而蘼央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回复,笑靥复杂迷离,“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一个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你会不会后悔和我们同行?”
      他突然地一问,让龙神尧紧张的神色平添了些许迷惑,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见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仿佛藏着很多无法说出的东西。
      “不会。”他迟疑了一下,说道。
      “这就好。”蘼央嘴角勾出一贯白净暇逸的笑,不及龙神尧追问,已施展瞬移,遁形于苍茫的残雾里。

      大堂内人声喧杂。
      君若静坐于上席,半敛着眼。周围很吵,却也很静,静得足以洞悉剑气从宾客的剑鞘中透发,在整个空际跌荡徊转的动鸣。龙神尧和蘼央坐在他两侧,亦同样是一言不发。
      庭外是满开的裟罗曼菊,赤红的一片,开得销魂,开得断肠。
      蘼央长吐出一口气,给自己斟了杯酒。
      “喂!”君若出手阻止不及,眼见蘼央喝下去,“你不想活了!?”
      “不想活?为什么?”当事人莫名地抬起头。
      “你自己都说这是鸿门宴了,他们有没有下毒,你拿得准吗?你怎么能这样冒失?会害死自己的知不知道?”
      君若气急得满脸通红,看着蘼央一副没心没肺的表情,恨不得给他一个巴掌。
      “原来是这样,问一下不就知道了……”还未及君若大惊失色,蘼央径直朝南宫鸣挥挥手,把他叫了过来。
      “蘼剑你还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昨天我可找了你半天啊~!”南宫鸣一见蘼央,立马热血沸腾地凑过来碎碎念:“昨天你不知道,君剑不知哪里冒出来个娘子,可真是漂亮得要死,大家都在谈论她呢!……怎么说呢,很难形容这种人,单纯说她漂亮,也不合适……该说气质很独特吧,刚见到时觉得气质有点像蘼剑……”正说着,突然视线凝固在蘼央脸上,他敲了下脑袋,顿悟:“哦~,蘼剑就是莫愁,莫愁就是蘼剑!你可真不是那么一点点了得!”
      “嘘……”蘼央一把将他拉近,“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别说出去。”
      “好,不说。”南宫鸣认真地点头。
      “那好,”蘼央唇际抿起丝诡异,随即,他做了一件让君若直想掐死他的事――他拿起自己喝过的空杯子,正对着南宫鸣:“君若说,你在酒里下了毒?”
      这么一问,南宫鸣霎时懵住。他木木地看向君若――那张脸此时灰得就像佛堂的香炉。突然,南宫鸣大笑:“蘼剑你整人的水平还真是一级棒!不过这次你输了,酒菜都是我亲自把关的,所以你唬不了我!”
      蘼央瞥了君若一眼,缓缓地放下杯子,也跟着他哈哈地笑。
      “蘼剑,等宴会一结束,我跟你们走好不好?”南宫鸣突然压低了声音。
      “走?去哪儿?”蘼央收起笑容,被南宫鸣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茫然多过诧异。
      “闯江湖啊!蘼剑武功又好,又聪明,扮女人都那么高明,反正我做小王爷也做腻了,不如我拜你为师?”
      蘼央只定定地对着他,半张着嘴,就是什么都没有说。
      “你不必顾忌我的身份,说实在,我宁愿做个小老百姓,可以选自己的路……”南宫鸣见三人都不语,担心是因为自己身份所致的隔阂,便谦恭地给蘼央斟了杯酒,递了过去,“蘼剑不必马上给我答复,这杯酒……在宴会结束之前,你若喝了,就表示你愿意收我这个徒弟;若是不喝,我也不会为难你们,大家从此各走各路,有缘再见,你看成吗?”
      蘼央似听非听,嘴似乎动了一下,却始终没有出声,只露了丝浅笑,让人摸不透意图。
      南宫鸣还想说什么,但就在刚才的一瞬间,两人之间像隔了道天堑,刚到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你……会喝吗?”见南宫鸣转身坐到对面的席位上,一直不动声色的龙神尧低声问道。
      蘼央这次没有笑,面无表情地看着杯中酒。第一次,他心虚了。

      酒宴进行至半,席里有一个人走了出来。
      此人约莫三十五岁,身形修长,眼角几道细纹并没有令他显老,反而透着一股子精干。一袭月白色,腰佩巨剑,鞘上雕镂着一目莲花的纹章。
      “看吧,鸿门宴开场,项羽刘邦都到了,自然还要有个舞剑的项庄。”蘼央说着,不紧不慢地放下筷子。
      果然,那人自报名号“纹莲”,说了声“献丑”后,便拔剑舞起来。
      那柄巨剑足有百斤重,但在纹莲手中舞动,却轻如绫罗。步法轻软,似曼舞于水云之间,巨剑则随着舞步,时而如柳蔓般垂怜,当众人惊异地想定睛看去时,又似乎依然苍劲阳刚。
      “原来是‘泰阿’的弟子,‘醉垂鞭’果真百闻不如一见,”龙神尧口中称奇,手却缓缓握紧身侧的剑,拇指抵着剑鞘,若纹莲稍有妄动,剑随即出鞘。
      “原来‘醉垂鞭’不是鞭子啊,江湖大侠还真能打幌子忽悠人。”这一边语不惊人死不休一边温文尔雅地吃着面点的,当然是蘼央。
      龙神尧苦笑着摇头,“被这软刀子碰一下可不得了。”
      “听到了没,君若?”蘼央轻推了下身旁的皇兄。
      “你当我是你?”君若眉角微微挑起一簇冷锐的锋芒,指间倏地伸出五枚荧绿的暗针,那是朱厢街一战时,伤及扶桑忍者时所用的暗器。
      “不行不行!”蘼央突然打住他的手,若非君若反应还算快,只怕那毒针已扎到蘼央,那就连神仙也救不了了。
      “找死啊!”君、龙异口同声地传音喝道。
      “君若,别忘了你的任务。”此言一出,君若果然滞住,思量了片刻,收起暗针,蘼央这才舒了口气,道:“南司卓手中有造反的筹码,我们不得不防。”
      二人神情冷定,但心里都不禁一栗。南司卓的筹码――三人心下不约而同想到了两个字――兵、权!
      南司卓乃武臣,岂会没有兵权?如此,纵使三人今次杀出重围抑或血洗宗龄府,依然逃不出南司卓的五指山。
      “调兵遣将需用到兵符,此等重要的东西,他一定会藏在身上,只要夺到手,就可令退国舅的军队,这个包在我身上。”
      “你?”二人惊异地看向蘼央。
      “就是我。”他缓缓起身,拖着一身逶迤的宝石单子,移步至大堂中央。
      所有人都看向那袭佼佼的樱桃红,蘼央就伫立在那边,手执横笛,和着纹莲袅娜的舞步――笛声起。
      那像是失传后又重见天日的秘曲,闻所未闻的旋律袅袅地泛开。空胧、镇魂,将雾气拈成缕缕织丝,凝着些许的忧怜,在耳际交织、磕绊。
      满座愕然。音韵附著着难以抵御的魔性,将人心一层层剥落,让人不觉生死,让人自甘入魔。随后,那陌生的曲调一瓣瓣绽开,嗟嘘、浩叹――一国沧桑。
      混沌初开;杞帝立国;黎民滋长……一幕幕,在笛韵中凝固后消融……直到,那一帙留白的史迹。
      鹿蛮之战。
      铁骑突出刀枪鸣,惊破了南国蛮族长久以来的静谧。鹿蛮遵循着信仰和执念,战斗到最后。然而,末路种族的呐喊和祈祷,神没有听到。所以,那一具具血肉之躯倒下的瞬间,脸始终朝着天,留存着敬畏,也掺拌着怀疑。
      为何?为何?为何!――敌方渐近的战鼓声中,怨灵无法成佛,便升往天际,一遍一遍地叩问。敌人在同胞的枯骨上建起都城,起了美丽的名字,人间地狱像是有了灵魂。只有血无声地淌着,氤氲成血雾,却并未就此慢慢淡去……反而莫名地加深起来,变得悲煞触目……
      ――那是什么?是什么?
      酒樽翻在身上,南司卓一个激灵,猛然回神――眼前的血色,原来是庭外的裟罗曼菊。
      笛音低吟,似断非断,凝咽着汹涌的恨。蘼央的长发垂落下来,回眸、撼首、低眉……姿色宛若仙伶,但抬头的刹那,那眼中,竟是满月都能粉碎的残艳……
      吹奏者浑然忘我,南司卓不可思议地凝视着那张脸――他究竟是谁?那个“莫愁”,究竟是何许人?
      还有……那张脸……简直像……朝宁……

      倏地,音频乍破。笛音被疾骤地拉高,一声长唳,天,仿佛被生生地撕裂。
      南司卓来不及惊愕,客座中突然一声惨呼,有人抓着头,跌撞地出来,没跑几步,便抽搐地扑倒在地。众人陡然一怔,那人已是目眦迸裂,七窍流血。
      七窍流血!?――南司卓一阵恶寒,起势正欲一掌劈过去,不料蘼央那一出其不意的音变,业已打乱了他的经脉,他只觉喉头涌上一股血腥,硬是压制了下去。只得闭耳调息,不敢妄动。
      纹莲见此急抽一口气,慌忙弃剑掩耳,却不及蘼央的一声笛吹来得快,须臾间,四面仿佛有千百只手向他逼袭,将他贯穿。遍身的经脉像脆弱的琴弦,被那些手,一根一根拨断。旋即,他就像只扯线的人偶般,恐怖地抽搐起来……
      南宫鸣和碧溪都被笛音钳制了行动,疑惑地看着眼前悚然的惊变。
      君若失神地看着蘼央,片刻的迟疑后,疾走若飞,消失在门庭外。
      龙神尧随即缓缓地拔剑出鞘,森萧的剑气沿着挺进的剑刃铄惑着猎猎的斗气。他眯起眼睛――接下来一步,便是从南宫鸣手中夺取兵符。
      然而,一霎那,年轻的将军木然地僵立在原地,满目震惊地看向吹笛人――蘼央的笛声似蛛网般,将他牢牢禁锢。
      宾客成片地倒下。蘼央伫立于层叠的尸躯中,一身樱赤,宛若妖花。
      无数空洞睁开的眼睛一齐对着他,而蘼央就如此和这些眼睛对视着。
      而那对视,仿佛将他也融浸了怨灵当中。

      ……炉香燃尽,血腥中犹自渗着残香,温软迷离。
      南司卓暗中联合幸存的十来位宾客不动声色地将蘼央先下手为强的优势生生削减。笛音筑构的禁锢眼看动摇,蘼央随即一声音啭,压住了阵脚。
      如是拉锯不断重复,双方在一场各显神通的交锋后,陷入了无我的胶着。涣散的气流愈加向着以二人为两极的点聚拢,凝蓄成两股强韧的劲力,在彼此之间冲撞。
      龙神尧被气流的余波震得袖袂飘掣,心下顿时明白蘼央为何不让他出手――那是赌上生死的较量,双方都拼尽全力,在看似势均力敌的对峙中,以命相搏。此刻若有外力介入,平衡一旦被打破,结果定是两败俱伤。

      后山乍响起一声轰鸣,紧跟着整座府第也剧烈地摇撼起来。
      君若成功了?――龙神尧眼里霎时闪过丝犀亮的光彩。
      轰响惊破天际,远空倏地惊起一团炽焰,冲开层叠的积雨云,在空中泛开。天,被渲染得似血一般的红。
      南司卓脸色骤然苍白,青筋暴起。却就在那个瞬间,袖底风扬,一掌击向桌案,竟挣脱了禁锢。蘼央万没想到那声巨响居然会将笛音的束缚力解除得如此彻底,只觉凌风拂面――南司卓已站到了他跟前。
      龙神尧一剑挑过去,却抢救不及,被人一剑从身侧封了招式。蘼央生死顷刻,学到的名句成语一股脑儿地映在了眼前――“机关算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有旦夕之祸福”……――这一局,他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算到那声轰鸣会消去了笛吹的声音,没算到南司卓会这么强。
      死到临头,他却笑得释然甚至宽慰――这样结束,也未尝不是个坏的结局。
      “爹!蘼剑!”一声乍喝,蘼央突然整个人一耸,南司卓那一掌距他的天灵盖不足一寸,他陡然长袖一甩,扣在袖子上的珠串旋即勒住了对手的手腕。南司卓始料未及,只觉手臂一阵生疼,蘼央竟在生死关头用牙齿狠狠地咬了他一口,救了自己的命。
      龙神尧那边正被十几个剑士缠得脱不开身,蘼央瞥了他一眼,顺势纵身疾退,丢下句“抽筋龙这里交给你了。”转瞬间消失在门口。
      南司卓紧随着追了出去。

      天日曛萧,风起云涌,玄鳞之域,骤雨将至。
      后山是遍野的裟罗曼菊,弥漫着炼狱血池的妖绰光泽。两名男子疾走在花野间――此地,不久便为战场。
      蘼央足点花尖,似在虚空中游走,身后的南司卓紧追不舍,见蘼央步法渐缓,陡然飞身一扑,一掌直袭过去。
      蘼央毫不闪避,回身出掌相迎。然而这并非他真正的意图,只见他紧握着那柄长笛,趁南司卓欺近他的刹那,长笛直贯对手发髻。
      交加的掌力将二人都震退了好几步。
      南司卓被蘼央挑开的头发散乱地披落下来,伴着花间窸窣的声响,头发慢慢地被风吹开,于是可以清楚地看见,南司卓头顶上两处陡然凸起的地方。
      “犄角锯掉了啊……不过还看得见痕迹。”蘼央站定后,突然得意地一笑,“犄角是鹿蛮族血的证明,这就是你谋反的原因吧?”
      “谋反?”南司卓冷笑:“证据呢?”
      “抽筋龙在贵宅的一口井底下发现了供奉鹿蛮历代宗主的牌位,另外你私藏炸药,半夜行刺大皇子未遂,你说这算不算证据?”
      蘼央意有所指地看着他,很耐心地等他回答。
      南司卓一怔,随即仰天大笑,“好一个‘证据’!可是那又怎样?几个闯江湖的小鬼头能奈我何?”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我不是匹夫,是绛翎王。”――“绛翎王”三个字,在蘼央口中掷地有声,俨然透着一股悚然的压迫感。
      “你……蘼央?”南宫鸣愕然地看着眼前那抹身影,转而一声轻笑,“难怪长得那么像朝宁。”
      话落之际,一弧寒光蓦地从他腰间的剑鞘中透射,瞬息间剑刃迅猛地斩向少年的颈侧。
      “铮――”的一记――空气中的一切声响仿佛就此沙哑了一样,一片黑云悠移而来,在两人的侧面投下抹阴霾――蘼央的横笛险险地格在剑刃和他之间,对流的剑气刹那掀掣起他垂腰的长发。
      “你知道我是鹿蛮的遗民……那你也应该清楚,你身上也流着鹿蛮的血……”只见弧光一旋,南司卓持剑再度劈来,“可是,你根本配不上那样的血……你跟篌焰的那群强盗一样!”
      蘼央以笛代剑,面不改色地搁开迎面突来的一击。然而那柄笛子却未留下半分剑痕,甚至笛、刃相接的霎那,会发出奇异的声响――
      叩!叩!叩!
      ――民族在亡灵路上殊死的抵抗,犄角冲撞铠甲的声音,犹如战鼓,惊恸天地。
      南司卓记得那一天,自己站在远方的高地,以敌国国舅的立场,目睹了族人的浩劫。
      “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杀了他们!杀了那群禽兽!通通杀光!”南司卓长啸一声,陡然加力,剑气沿着剑刃剧烈地飞旋,上攀,蘼央抬手封挡,借助南司卓的劲力,一掠而起,瞬间绕到了他身后,只见横笛疾速地点向南司卓后颈,南司卓背向横抄一剑,封住了蘼央的攻袭。
      “要杀光篌焰的人吗?你以为这样,鹿蛮死去的人就瞑目了吗?” 蘼央淡淡地一笑,摆开南司卓那一剑,视线穿过对手,仿佛凝望着云烟初起的彼岸。
      “住口!你懂什么?”南司卓猛地回劈,蘼央身子一侧,避开了。
      “你懂什么?坐享着荣华富贵,逍遥自在的你懂什么?”南司卓用他近乎于沙哑的声音嘶吼着,眼中溢满了恨意与杀气,“篌焰的罪行,怎么能原谅?它真的该亡,该万劫不复!朝宁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地做皇后,她简直是被荣华富贵冲昏了脑子,篌焰人杀光了我们的族人,此仇不共戴天啊!”他目色一闪,突然一道寒光杀过,旋即无数道剑气从剑刃中迸冲直出,直贯蘼央身体。
      两个影子霎那定格在了逆光中,将他们和周遭的世界生生地割开。
      血,一滴……两滴……
      “你一口一个篌焰人,一口一个鹿蛮人……同样是人命,有区别吗?鹿蛮人死光了,所以篌焰人也得死光不可?”蘼央徒手抓着直斩而来的剑,温热的血从指间溢出,滴落在地,双肩颤颤地抖着,但神色依然很纤雅舒淡,“为了复仇而杀戮,因为被杀戮了所以复仇,仇恨这种东西,不会因为敌人毁灭了就消失的。仇恨激起仇恨,如此循环往复……那就真的是……”他一字一顿地接下去,“那就真的是‘流转无极,奈何苍生’。”
      “难道……难道羽歌城下枉死的同胞应该死不瞑目,那些刽子手就该逍遥法外?”南司卓一咬牙将剑从蘼央的手中抽离,沧冽的刃上顿时拉出长长地一道血痕。
      就在那个刹那,蘼央突然“哇――”地一声,一口鲜血旋即从喉头涌出来。
      “篌焰罪无可恕,所以你草菅人命就是理所当然,篌焰尸骨成堆、血流成河就是天经地义?”他无视自己方才吐的一大滩血,慢慢拭去嘴角的血迹,直起身子,直直地看着南司卓,“鹿蛮灭亡是篌焰的错,不管有多堂而皇之的理由,这都是铁一般的事实。可是当时,篌焰没有退路,我想如果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不管是十次……一百次……父王都会走这一步。
      “篌焰不可原谅,但以命抵命不是赎罪的方法。你以为父王甘心依附大唐?母后高兴背上叛族的烙印去出家?汪苇金锁封剑很开心吗?他们都为自己的错在痛苦,都在找赎罪的出路,而那个最终的希望,就是篌焰之地不再流血,不再有杀戮,没有孤魂野鬼。
      “我没有资格说,篌焰有多充分的理由必须存在下去,只是他们背负着各种各样的痛苦,努力守护的东西,我怎么可以让你破坏……怎么可以?”
      “你无论如何都要阻止我吗?”南司卓眼中杀气凝聚,当蘼央毫不犹豫地持笛指向他时,他突然生起丝冷笑,“好,很好,那么篌焰第一个死在我剑下的人,就是你!为被你遗弃的同胞陪葬去吧!”
      话音刚落,周遭的气流陡然凝聚成强力的旋涡瞬间钳制了蘼央双脚的行动,南司卓趁势迎头一剑,凌厉如霜,蘼央抬手截下――势均力敌!
      两股剑气在竦峙的乾坤间,流转、角力,旋绕的气流相互拧绞着,直攀天霄。席卷起被剑气震落的碎花,在两人周围,俨然形成了道血色的结界。
      “铮――”
      蘼央横笛直袭过去,在离南司卓咽喉三寸的距离时,被凌空截住。
      转瞬间,一切又归于寂静。
      “和传闻中的二皇子不一样啊,”先开口的是南司卓,“很少有能和我打到这步田地的对手,可惜……怎么偏偏是敌人呢?”几乎是他说完的瞬间,南司卓剑梢一转,顿时转守为攻,直逼蘼央胸口的要害。
      “嚓――”一声响,血溅空际。
      地上、草间,血肉斑驳,粘湿温甜。
      “这是……奈何?”南司卓嘴角淌下道血痕――蘼央的横笛中瞬间伸出的剑刃,洞穿了他的咽喉。
      “是啊……怎么偏偏是敌人呢?”蘼央喃喃地重复着南司卓的话,眼中溢满了复杂莫测的神色。
      “原来这就是‘奈何’……”南司卓颤颤地摊了下来,抬头看着蘼央,“笛是净化灵魂的乐器,剑刃是杀戮的凶器……‘奈何’,就是在善恶的夹缝中,裟罗曼菊的果实……蘼央,你会选择哪一个?善与恶,你会选择哪一个?”
      “舅父,你问我这个,是得不到答案的。”
      待蘼央看向他时,南司卓已咽了气。蘼央俯下身子,从南司卓衣怀的内袋中,摸出了一块染血的兵符。
      温热的血沿着剑刃缓缓淌下,风拂起蘼央的额发,他眉间泛起丝复杂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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