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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华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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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阿兰!”韩非的声音陡然提高,似乎只有高声呼喊才会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空室悄然,唯有外面凛冽的寒风如秦国嚣张而过,连那熊熊燃烧的木炭都仿佛被冻住了,淡蓝的火焰在炉膛里幽幽跳动着。
李斯的身影早已不见,窗棱上积满了纯洁的雪花,从里面望去,外面白茫茫一片。这世界如果没有杀伐征战,永远都这么干净该有多好!
秦国天气寒冷,此时两万战俘可有寒衣取暖?他们身上的伤可有人治疗?那些血染黄沙的子弟们可曾入土为安?
秦王对两万战俘之事闭口不提,尽管他费心将话题拉回存韩,却总是被轻而易举地转移。秦王对法家的热衷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可是,思想上的知音,现实中的宿敌,苍天,为何要韩非如此纠结为难?
“先生,您叫我?”韩兰面带一丝胆怯,她从未见过这样失态的先生,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目光中是天地失色桑田荒芜的肃杀阴霾,他手中拿着一卷书简,兀自念叨着什么。
韩非将案上书简迅速归拢,边整理边吩咐道:“阿兰,收拾行装返回韩国,我要像阿勇一样投笔从戎,与秦国决一死战!”
“先生且慢!”外面蓦地响起一声清脆的女声,走进来一位着粉色曲裾的年轻女子,因为走得匆忙,头上的流苏如灯光摇晃不定,轻轻击打着脸颊。
“你……宁阳?”韩非认出来人身份后不禁一愣,虽然知道来秦国见面是不可避免的,他还是略略有些尴尬,一时无语。
韩兰早已行了礼,向韩非介绍道:“先生,就是这位小姐送来的红梅。”
她对先生的称呼有些诧异,宁阳,那不是大秦的公主吗?联想到上次这位小姐来时的排场,她恍然大悟,默默地退出去了,只是纳闷这宁阳公主是如何认识先生的。
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忆起了一个人,她回身试探地唤道:“阳宁公子?”
“阿兰,她……就是阳宁,也是宁阳公主。”韩非站在那里,形单影只,冬日的寒气从他的身体里透出来,混合着室内清幽的红梅香,有一种溺毙世间的吸引。
宁阳点头道:“阿兰,两年前匆匆一别,未能向你表明身份,我……”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明显至极了。
韩兰局促地站在门口,看看韩非又看看宁阳,双手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她是大秦宁阳公主,是秦王宠溺的王妹,对于一个婢女,她如此亲和已是不易了。
那个温和天真,偶尔傻气十足的阳宁公子,只能出现在韩国。
最终韩兰深深一礼,已换作了谦恭的声音:“罪人韩兰,见过宁阳公主。”
“阿兰你……你不必这样。唉,算了,还是日后再说吧!”宁阳秀气的眉毛微微拧着,她看着韩非轻声问道:“先生,你这样又是何必?”显然是指韩非方才那句“与秦国决一死战”。
韩兰早已悄悄出去了,韩非因为室内只有他和宁阳两个人,脸上不禁有些不自在,他看着案上的书简,低声道:“韩非是韩国使,公主来此有何贵干?”
“先生!你竟要如此冷漠待我吗?”宁阳有些委屈地埋怨道,“你不是说我是天下最知你心的人吗?你不是叫我贤弟吗?你……”
你可知两年来我日夜思念?你可知为你入秦我费了多少心思?你初来秦国,可知我一直站在高楼上远望演兵场?你可知在你向王兄下跪时我的泪也随你滑落?
你是那么高傲的人,我知道你跪得不是王兄,是你对韩国百姓的愧疚。我一直关注着你的所有消息,这一切,你可知道?
两年来你与明溪师生情深,丝毫没有提起我这个“贤弟”,仿佛我从来没有出现过,只因为我是大秦公主,你就要如此绝情吗?
“公主不必再说了!”韩非打断她,冷声道,“我的贤弟是阳宁,不是大秦宁阳公主!若不是你与师兄,韩国又怎会如此迅速地亡了?”
宁阳忍住眼中将要落下的泪水,她还是有些不解:“盖世英主盛邀盖世英才,这有什么过分的吗?”
威威赫赫的大秦,怎会理解此时国破家亡的韩国?
韩非痛心道:“十万大军为韩非一人厮杀征战,你,你竟忍心!”手颤抖地指着宁阳,但看到她那张含怨含嗔的脸,长叹一声,转过身不再看她。
宁阳是被秦王宠坏了的,听韩非如此指责她,丝毫不念当日之情,不禁一时气急:“要不是宁阳再三劝说,只怕先生与韩国皆已……亡了!”
韩非冷漠地回道:“韩非宁与韩国共存亡!”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阳你可曾听过这句话?
“不!”宁阳上前一步,眼神坚定地看着韩非,“韩国可亡,宁阳决不让先生受半点伤害!”话虽果毅,柔情却已无处可藏。
“你……”韩非转过身来,语气稍稍缓和,只是还是不肯看她,只是定定地看着外面的银装素裹。
秦国的雪,果然如秦国强军一般势不可挡,什么轻柔,什么翩跹,没有温柔婉约的处子,是剽悍壮实的大汉,唯有狂风骤然,群魔乱舞,那是睥睨天下的霸气!
“王兄志在一统天下,第一个要灭的就是韩国,是宁阳借王兄仰慕先生之心,说动他力邀先生暂存韩国,难道宁阳错了吗?韩王将先生视作仇寇,先生若不走出韩国,一生困顿韩国,必定永难作为!宁阳曾经发誓定要先生成为天下之韩非,难道宁阳也错了吗?”声声质问,珠泪纷落。
“这个……”韩非凝眸沉思,他心里纷乱如麻,阳宁是他最看重的贤弟,可是,阳宁成了宁阳,他,他又何尝不痛心疾首呢?失却唯一的知己,谁又有他心痛?明溪虽解语,终究多了几分芥蒂啊!
“两年了,宁阳日日牵挂,夜夜思想,若非借助十万大军,宁阳我哪年哪月……才能见到先生啊!”清烈烈一片肺腑之言,小儿女的婉转娇羞,宁阳低了头看着脚尖,先生,宁阳之心你可明白?宁阳痴情似火,可曾温暖你这一颗寂然之心?
一个是真性情,一个是孤傲心,她情殷殷,他心深深,一个心坠迷径,一个情难自禁,情痴意痴到如今,似梦非梦两年整,欲近难近韩与秦,欲分难分天共云,这世间,为何总是有情人离别坎坷?
“宁阳……”手微微伸出,终于,还是狠心闭眼收了回来,他不能走出这一步,绝对不能!宁阳是秦国公主,他是韩国公子,他不能对她心存怜惜!
宁阳眼中的希望随着韩非的轻唤如火燃起,却又骤然熄灭,她不懂这是为什么,她已说得如此明白,为何他就是不肯表露他的心迹?难道他不喜欢她吗?可她明明看得出他眼中深藏的情意!
韩非,你果真人如其文,冷峭峻寒吗?心渐渐沉了下去,这不是她想要的,她一直以为只要他来秦国一切都会称心如意,看来是她错了!
萧疏的背影如九天银河,鸿沟难逾,硬生生隔断了巫山烟云。
“你是大秦公主,不该来这里的。”韩非良久缓缓开口,他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韩秦两国纷争不停,他又怎会弃韩不顾,自求荣华富贵?莫说他是韩国公子,就是寻常百姓,也绝不会不念半点故国之情!
“公主,大王请韩先生一叙。”赵高不知什么时候已出现在门口,他的目光如鹰掠过韩非苍白的脸色,夹杂着些许憎恨。
“你去禀告王兄,我一会就和先生过去。”宁阳恢复了她大秦公主的威严,声音空旷深远。她看了一眼韩非,那冷漠的表情一尘不变,似乎不认识一般。
“是。”赵高应了一声,却并不退下。门外涌进的寒风扑在脸上如刀割,他瑟缩地将身体朝里面挪了挪,腰板虽然微微弓着,头却高高扬起。
“你这是何意?”宁阳略微不悦,她生气的样子颇有几分秦王的气势。
赵高恭声道:“大王要韩先生立刻进宫,奴才得亲自带着韩先生回去。”
他想起了韩非怒叱的那句“大秦刑律,宦者议政,当为割舌!”,他侍奉秦王已久,还从未有人胆敢如此说他,就连秦王最看重的李斯见了他也得躬身行礼,称一声“公公”。
宁阳闻言大怒,公主的架子摆得足足的:“赵高!你拿韩先生当什么!他是我大秦的国师,不是韩国的俘虏!你竟敢如此无礼!”
俘虏?这两个字深深地刺痛了韩非,他垂眸沉声道:“公主不必动怒,韩非本就是俘虏,又何必怪谁无礼?”言毕缓缓走至门口,鸭蛋青的长袍灌满外面的风雪,衣袂猎猎作响,似要将单薄的灵魂吹出体外。
“先生……”宁阳欲再说话,韩非转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惨笑道:“公主之意韩非明白,是韩非命舛。”
“请前面带路。”微微颔首,神情中却不经意间添了几分倨傲,他是战俘不假,可是他毕竟是韩国公子,决不能丢了韩国的尊严!
韩非大踏步走出门外,蜿蜒的脚印不到一刻钟就已被飞雪掩埋,浑然一体,就仿佛从未有人从这片雪地上走过,一如他在韩国的地位,存在,却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