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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同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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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回来了,快去烤烤火吧。”韩兰见韩非一脸凝重地进来,急忙上前替他脱下被雪打湿的衣服。外面风雪交加,韩非的头发上、眉毛上都已结了厚厚的白霜,仿佛一下子苍老了。
韩非一回头见桌上供着一束红梅,半尺来高的青铜麒麟纹双耳樽明亮可鉴,枝桠如虬龙盘结,满室清香,不禁诧异地问道:“这是从哪来的?”
韩兰回道:“我刚来这里一会儿就有一位小姐抱着这梅花过来了,身后还跟着许多侍卫,气派很不一般,阿兰都不敢看她,她见先生不在就走了,说是过些时候再来。”
宁阳当日走得匆忙,韩兰还不知道她的女儿身份。
韩非听了也不说话,默默地盯着那梅花出了会神,见韩兰还在那里站着,笑道:“我已将《存韩》当面交给秦王了,也许……”
笑容倏忽不见,刹那间面容凝重起来,声音也低沉下去,“也许,秦王会放回两万战俘,韩国虽不能独立,能保全韩国子民……也就罢了。”
“师弟!你终于来咸阳了!”外面一阵喧哗,却是廷尉李斯带着人来了,他上前细细看了看韩非,大笑道:“十二年未见,师弟还是原来的样子啊!还是当年玉树临风的风采!哈哈哈哈哈!”
“哪里哪里,师兄也是当年一般温厚儒雅。”韩非脸上带着笑,却并没有李斯那般表现夸张。
亡国之臣遇上春风得意的敌国臣,即使原来师兄弟情深,私情大义,韩非还是分得清楚的,不然当初不会任凭宁阳伤心而去了。
李斯一身儒生打扮,只是岁月流逝,有些沧桑之态,他笑道:“当初老师建议我来秦国,本以为你是韩国公子,我们是不能再见了,谁知竟是这样有缘!”
有缘?如果亡国也叫有缘,那就有缘吧!
韩非不动声色地看着李斯,他后面站着的那位看起来好生面熟,韩非想了许久才记起他就是秦王身边的那个赵高。
心里立刻有点不自在,今天入宫时那赵高说话太过拜高踩低,见秦王对他礼遇就眉开眼笑地招呼他,秦王一转身就一副鄙夷的神情,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果然如此!
李斯见韩非不说话,一脸得意地道:“若不是我与宁阳公主,只怕师弟你还来不了咸阳呢!
韩非听出话中另有深意,不禁疑惑:“你是说……”
“当初老师建议我来秦国先找吕不韦,我虽然深得秦王信任,但是也是……很艰难啊!兰陵学法之时你就喜好刑名之术,虽然每每说话惹老师不高兴,但老师私下里却对你很是赞赏呢!我一直在想,若是你我师兄弟联手,建他个永垂不朽的万世功业又有何难!”李斯的眼中焕发出异样的光彩,他有些激动地看着韩非,似乎已经看到了歌舞升平的繁荣昌盛。
当年郑国渠时事件之后,秦国宗室贵族逼秦王下令驱逐六国客卿,李斯也在被逐之列。李斯在被逐离秦国途中,写下了文采斐然的《谏逐客书》,劝秦王收回成命。
他在《谏逐客书》中,列举秦国历来贤臣,说明客卿辅秦之功,力陈逐客之失,劝秦王为成就统一大业,要不讲国别,不分地域,广集人才。秦王看了《谈逐客书》深受感动,立即取消了逐客令,并恢复了李斯的官职,不久又提升了他当廷尉。李斯以他国身份而居秦国要臣之位,其艰难可想而知。
李斯在《谏逐客书》中曾以昆山之玉,随和之宝,明月之珠,太阿之剑,纤离之马,翠凤之旗,灵鼍之鼓诱惑秦王,奉劝他收回驱逐客卿之命,这些都是帝王所好之物,看来李斯已经学会察言观色了。
“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借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因此,泰山不拒绝泥土,所以能成就它的高大;江河湖海不舍弃细流,所以能成就它的深邃;有志建立王业的人不嫌弃民众,所以能彰明他的德行。因此,土地不分东西南北,百姓不论异国它邦,那样便会一年四季富裕美好,天地鬼神降赐福运,这就是五帝、三王无可匹敌的缘故。现在却抛弃百姓使之去帮助敌国,拒绝宾客使之去事奉诸侯,使天下的贤士退却而不敢西进,裹足止步不入秦国,这就叫做借武器给敌寇,送粮食给盗贼。
韩非心里默默诵念着李斯的这几句话,心下暗暗对李斯的言论表示钦佩,却对这些华丽的辞藻有些不以为然。文人墨客,他在《五蠹》里已说的很明白了,儒以文乱法,这些无用的辞藻与夸大其词根本就是忽视现实,扰乱法纪的祸根!
韩非不为意李斯的狂热所动,他静静地问道:“方才师兄你说要不是你和宁阳公主,韩非就不能来咸阳……”
“哦,哈哈,我见到你太过激动,竟说着说着就忘题了!”李斯佯装懊恼地拍拍脑袋,只是脸上已恢复了他一贯的微笑,看起来依旧那么文雅,“当初秦王要攻打韩国,是宁阳公主力劝秦王盛邀你来咸阳的,怎么样?十万大军做请柬,这请柬空前绝后,可是仅此一张啊!”
韩非的眉头紧紧地皱起,脸色阴沉得可怕,似要噬人一般,他沉默地听李斯继续说下去,“秦王对师弟你可是寄予厚望,师弟若是愿意留在秦国,绝对是可托朝纲的国师重臣,要比师兄我强百倍万倍的呀!”
“难道说,十万大军攻韩,强邀韩非入秦,竟是你和公主的主意?”韩非蓦地发声问道,双手握拳,关节处已隐约泛白。
李斯丝毫没有注意到韩非的变化,他笑着反问道:“自然是公主的主意了,我只是廷尉,有些话秦王怎会听?只是,若不是这样,师弟你又如何走得出韩国?你虽然是韩国公子,可韩王视你如虎狼,你有惊天之才也是明珠蒙尘,丝罗委地啊!”
韩非终于忍耐不住,他怒目而视李斯:“你们,你们太,太过分了!”
“哎,师弟,”李斯对韩非的怒气置若罔闻,再次劝道:“乱世英才自该投效英主,大秦此时如日中天,正是你我建功立业之地啊!时不我待,师弟若是失却良机,只能平庸一生,碌碌无为啊!千百年后,又有谁还记得师弟你呢?你的学说更不会流传开来了。”
韩非沉吟许久,他于虚名并无李斯如此热衷,莫说千百年,哪怕他死之后的一年被世人遗忘都无所谓,只是,他的强国之术……这个,必须流传下去,国弱民衰,这是天下百年纷争的根源啊!
良久,他默然道:“韩非,是奉命使秦,不是归秦。”
站在一旁的赵高忍不住插嘴道:“韩先生真是糊涂!大王要你来秦国,自然是要你为秦国效力了,奉命使秦不过是个名目而已。韩先生和李廷尉齐心合力,这对大王一统天下是如虎添翼啊!”
韩非没有答话,他看着李斯那张和煦如春风的脸,叹道:“韩非是韩国公子,岂可辜负韩国父老的重托?韩非已向大王上书《存韩》,恳求停战议和,放还两万战俘,还请师兄在朝堂上代我向大王陈词几句,以解韩国倒悬之苦!”
谁知李斯态度骤然翻转,如三月飞雪,将韩非冻了个措手不及,他冷声道:“恕李斯直言,这个忙我不会帮的。也帮不了。”
李斯从赵高手中拿过一个竹简,递给韩非,沉声道:“这是你的《存韩》,大王命我送还与你。”
“这是何意?”韩非一头雾水,他明明记得自己言辞确凿,将灭韩的危害说的清清楚楚啊!秦王并非愚人,怎会将书简退回?
赵高得意地笑道:“韩先生啊,李大人在廷议之时引经据典,已经对你的陈词逐条批驳,深得大王之心,大王已决定发兵灭韩了!六国一统势在必行,三月之内必要踏平韩国!”说毕便将书简双手捧给韩非。
“你!”韩非怒指赵高,一掌击落书简,只听“哗啦“一声书简已摔在地上,韩非恨声道:“大秦刑律,宦者议政,当为割舌!”
“韩非!”赵高一时气结,口不择言道:“你以为大王邀你入秦是真的要议和吗?若不是看在你有几分强国之才,大王必然让你同韩国一起——亡了!”
“师兄!”韩非急切地看向李斯,然而李斯的一番话彻底浇灭了他的希望。
李斯弯腰捡起书简,重新递给韩非平静说道:“大王只是爱慕师弟之才,韩国与秦国毗邻,你要大王如何放心留着韩国去攻打别国?韩国再弱,也不是秦国的啊!所以灭韩是必须的。”
韩非紧紧握住书简,骨节咯吱作响,他悲哀地看了一眼书简,痛声道:“你们既要灭韩,又何必要韩非入秦议和?”
“师弟!你是真糊涂了么?”李斯不禁气恼,他本是奉秦王之命来劝说韩非归秦,如今只怕是难以完成任务了。
他正是仕途得意之时,想到不知秦王会如何看待他的失败,心中愈加烦躁不安,他拱手行礼道:“师弟好好想想吧!我先回去了。你要记着,一统天下的,唯有大秦!你能效忠的,更是唯有大秦!”说罢便不管韩非摔帘出去了。
在走廊的尽头,李斯和赵高隐约听见韩非在里面的喃喃自语,语气十分凄怆黯然:“韩非能效忠的,唯有大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