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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崖香(三) ...

  •   (一)
      崖香对殷不离的这一段情,大概可以算作是他们蛇族百年来最旷日持久,轰轰烈烈的一场暗恋。她几乎是什么也不计较了,顶着他表妹的名头,在殷不离的米店打杂,几十斤的大米哼也不哼地帮他扛到阁楼上;那些指指点点,闲言碎语过去五百年里她何曾忍受过,可是现在她也心甘情愿地受了。崖香想,这些都没所谓,她呆在这店里,每天就能时时见到殷不离。他每次一看到她把米袋背在背上,立马就会咋咋呼呼地跑过来,嘴里一迭声地念:“我的小祖宗欸,快放下,放下!这么重,你一个姑娘家动什么,叫伙计搬去!”,每到这个时候,崖香就会笑得很满足。

      那天,店里的伙计临时请了假,殷不离帮崖香把新入的几袋米搬到阁楼上,让她在上面先整理整理,自己则匆匆忙忙地下去招呼客人。

      李大娘在店里随便兜了兜,凑到柜台前问:“殷小哥,这是你哪家的妹妹,看着真是水灵。”
      殷不离笑了笑:“我老家的,家里遭了灾,她一个人到咸阳来投奔我,很好的一个姑娘。”
      “那是,手脚看着也勤快,逢人也是笑嘻嘻的,我老太婆看着就喜欢。”
      殷不离忽然觉得心里哪根弦紧了紧:“李妈妈,你……”
      “我老婆子就做一回这个讨人嫌的,殷小哥,你只同我说一句,你这妹妹可配了人家没?”
      “没,可是——”
      “那就好办了。老婆子是真心喜欢你家这丫头,我家那个做了秀才的侄子,你看中不中?”
      殷不离知道李家这些年就出了李书这么一个秀才,读书人总是金贵些,按别人家的话说:“那将来时要有大造化的!”,李大娘更是疼如自己亲生儿子一般。崖香若真是他一个米店老板的妹妹,那是高攀了,他不能打了人家的脸。
      “真像妈妈说的这样,那倒是这丫头的造化。……只是我到底不是她的亲哥哥,她也没什么长辈在这咸阳城里,这样的大事,总要问一问姑娘家自己的意思才好。”殷不离搓搓手,努力笑得很“真诚”。

      可是崖香在阁楼上,她看不到殷不离带着些莫名的“不情愿”的脸,她只能听到殷不离说:“真像妈妈说的这样,那倒是这丫头的造化……”
      ……“造化”,谁的“造化”?他原来这么想把她嫁出去么?崖香当时拖着一袋比她人还高的大米,直接从阁楼上一路滚下来,实实在在地把脑门磕在石板地上,连哼都没来及哼一声。

      (二)
      崖香这一跤把自己摔破了相,殷不离虽是懊恼万分,但到底他还有一个铺子要管,不能天天守着她。所幸他还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好老婆,自愿过来照顾这个伤员。

      殷不离的老婆说:女人看顾女人总是要更加方便一些。她还有一句省下了没有告诉殷不离:女人看女人,也总是要更清楚一些。

      “妹妹,你的那些心思,你哥哥他傻,看不出来,嫂子肚子里却清楚。你是个好姑娘,这些日子你帮的忙我们夫妻俩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可谁家也没有平白留着这么大的姑娘不嫁的道理不是?我们不好耽误了你。就是你哥,他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盼着你能有个好归宿的。你年纪现在看着还小,可女孩子么,总要早为自己做打算。嫂子今个儿说的这些话,你自己也好好想想。”崖香顶着额头上一块大纱布,呆呆地看着她。殷不离的老婆微微一笑,轻轻地把手里的药碗搁下:“这药趁热喝,别放凉了。”

      崖香或许听不懂她这一大段弯弯绕绕的话,她只是有些被殷不离伤了心。当天晚上,久不见的蛇爹蛇娘出现了在她床前头:“闺女儿,你看看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你这一摔,可把自己摔醒了没有?”崖香摇了摇头,她一贯是什么也不在乎的性子,这次却倔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最后是让自家阿爹打晕了脑袋,才给拖回嵯峨山的。只是她不是自己想明白的,这情终不能算断得干净了。之后一年崖香给拘在蛇窟里,却整日过得浑浑噩噩,有时候想起殷不离那张让她念念不忘的笑脸,有时候又是他想把她嫁出去的那几句话,反反复复地琢磨,都只不过把这个人磨得更加刻骨一些罢了。

      直到那一日,阿爹面色阴沉地从门外拐进来:“香儿,那个凡人,他的妻子今日难产,大人小孩一起去了。”崖香猛地站起来,脸上原本一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爹爹……殷不离他,他是不是很伤心?”她想他一定很伤心,殷不离这么喜欢他的那个“小媳妇”。

      “阿爹曾经去问过他,愿不愿意娶你,他同我说不愿享什么‘齐人之福’;现在他没了老婆,阿爹再问你一句,香儿,你可还愿意嫁他?”蛇爹实在是不愿见自己好好一个女儿,就此就废在一个凡人手里了。

      崖香拼命地摇头,也说不出为什么,但她知道殷不离一定不会愿意娶她的。可是当阿爹拖着她当面去问殷不离的时候,他居然说“好”。

      他居然说“好”。

      殷不离对着他们,就好像对着他已经应付惯了的那些客人,他今天刚死了妻子儿子,却还能克制着自己,笑出来。可是他的眼睛里没有出现过崖香的影子,一刻也没有。

      殷不离心里有个极可怕的猜想,可他从没有在她父女二人面前表现出来过。他同他们“虚以委蛇”了半年。崖香的一颗真心,往往前一刻还泡在蜜罐里,下一秒就被殷不离毫不留情地扔进油锅里煎。她越发患得患失,待他更是小心翼翼,半点不如意也不敢有。

      (三)
      直到他们成亲的那一日。这原本该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一天,就算以后想起来,也会常常微笑。崖香穿了她最漂亮的一条红衣裳,缨络垂旒,下面百花裥裙,小巧的绣鞋,仿着凡间女子的习俗,亲手绣了些锦绣云纹。她有满心的欢喜,想要说给殷不离听。

      从他们初次见面起,已经过了整整九年。可崖香站在那道大门前,却就像殷不离成亲那晚一样忐忑不安。她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站在自己的新房前,却怕得不敢动弹。

      直到殷不离等得实在不耐烦了,猛地一脚踹开门,把她连拉带扯地拖进来。他依旧是那样笑着,轻轻巧巧地拿起一只酒杯,递给她:“崖香,你今日穿成这样,是要同我喝这一杯合卺酒吗?”
      她才惊觉他居然穿了一身白,那样刺目的颜色,这样对她来说大喜的日子,他却穿了一身孝衣。
      崖香张了张嘴,可是喉咙又干又痛,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她眼睁睁看着他把那白玉酒杯砸在地上,抽出一把短刀,就向她刺来。
      所幸她到底是一条蛇妖,本能也不允许一条蛇妖就呆呆地站在那里任人砍杀。她几乎只是稍微偏了偏身子,殷不离这一刀就扑了个空。
      “你杀不了我。”崖香皱着眉,轻声说。
      殷不离哈哈大笑,泪也从眼里流下来:“是啊,我怎么伤得了你?可是,崖香,我一直想问问你,我到底有什么好?要你杀了我妻儿,也要嫁给我?”他说得字字血泪,一字一顿,都在崖香心里戳出一个个血窟窿。
      “我没有。”她看着他,拽着他的袖子,却只余这一句苍白的辩驳,“殷不离,你信我,我没有。”
      殷不离猛地甩开她的手:“你没有,那便是你爹了,这又有什么分别?!崖香,我不过区区一个凡人,报不了杀妻灭子之仇,是我无能。可是崖香,你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了。”

      他说,崖香,你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了,看着你的脸,我总是能想到我妻子儿子流的那些血。

      这一晚的情景,在今后几十年的夜晚里,总是反反复复地在崖香的梦境里出现。最后,连殷不离的脸她都记不大清楚了,可是那些话,终是刻到了她的骨头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崖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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