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非邪

2、第二章

　　你有没有试过忘记，又有没有试过，在一瞬间想起。

　　韩庚跟着利特来到八荒边界，远远的，望见那一片粉色如春，熟悉得刻骨铭心。
　　“你要见的人，就在里面。”
　　利特站在桃林外，看着韩庚扶着桃木步履维艰的前行。挺得笔直的背脊，不知是因为伤痛还是心痛，竟抖得如风中竹叶一般，终是不忍的垂下眼睛。
　　一步一步，眼前是仿佛没有边际的桃花热烈。但是他分明能感觉到那人特有的带着淡淡酒味的桃花香气，在这一片清冷的桃林里，清越来袭。一瞬间暴涨的记忆，像是魔怪冲破封印，轻而易举的便侵占了他所有的思绪。
　　那人灿若桃花的面庞，白玉一般温润的手指，为数不多淡然清浅的笑容，醉酒时迷蒙慵懒的眉眼，和他离去时那孤独决绝的神情。一切都仿佛是在昨日那般记忆犹新，刺得他心里生生如刀割一般痛不能以。
　　远远的，能望见几丝银发映缠着花瓣圈绕在粉色桃林里，他再抑制不住，颗颗清泪，就那样接连不断的没入泥里。

　　那日他初入梦魇，轮入凡尘。
　　一柄青光剑挽出朵朵蓬勃大气的剑花，出手如电，白衣如风，荡平江湖腥风血雨。他一路锄强扶弱，匡扶侠义。从少年侠士到武林盟主，没用多少年。置顶高位，傲视群方。他人前风光，人后孤寂，除了常伴在身边的两个弟弟，没试过的人理解不了，也解释不清。

　　他是霸王，独步武林。但他不是项羽，因为身边没有虞姬。身边繁灿如星的爱慕者，美人如云，走马观花的自他眼前晃过，却都不曾激起过半点涟漪。

　　酒，自古都是英雄的挚爱，尤其是孤独的英雄。
　　秋日夜圆月，清风冷萧瑟。
　　年轻的武林盟主独自立于江心画舫，时辰已经不早，舞女歌姬让他遣了个尽，满仓华灯，映着江月照着白衣遗世独立，越发显得冷清。
　　江州闻名的甜酒桂花酿，竟也被他喝出了满满的苦涩。
　　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只觉得整个西江都容情蜜意起来。碧青色的西江水里，都溢满了醉人的桂花香。兴许真是醉得不轻了，黑衣人自江中破水而来，长刀宽舞，斩碎了一江的温柔。他竟都没有丝毫察觉。对方人数不少，一柄柄钢刀在他眼前舞得出神入化，片片生冷的寒光照得他视线越发看不清。
　　对方明显是周密计划过了有备而来，四面八方配合的天衣无缝。韩庚眯起眼睛，手执青光剑，身形一刻不停，瞬息间荡开数丈远。脱离了刀光包围的围劝视线反而开明起来，对方带血的身影不断的落入江水，他向来讲求效率，对于该杀之人，出手快很准，出手从不留情，剑下从不留活口。已经死了多少，但身边围攻他的人，却不见丝毫减少。死士一般盲目的围攻，不停的有人死去，又不停地有新的人加入进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韩庚剑法出众，若是在平日里这样的角色就是再来几倍也不再话下。但此刻，他是个喝醉酒了的人，桂花酿喝在嘴里甜，时候劲儿可不小。脑子里晕眩慢慢袭上来，身子慢慢变沉，薄如蝉翼的青光剑握在手里竟也渐渐觉得重了起来，韩庚突然觉得无比的疲倦。一个晃神便又重新回到了包围圈中，那一片片亮光晃了他越发头重脚轻，眼神迷蒙找不到破绽出口，身上该是受了些伤了，托了酒精的福他竟没什么痛得感觉。一波一波的疲倦起来，年轻的霸主从未如此刻这般觉得力不从心。

　　白衣渐渐被染成红色，只是麻木的将剑抽回来又送出去，仿佛全凭着感觉使出烂熟于心的招式般本能的挥舞着手中神器。但是既是神器，无论如何锋利无匹削铁如泥，感应到主人此刻的状态，也是戾气剧减。艳色的血珠成串的落入水中，合着桂花酿的酒香，成就了一种奇怪的味道。
　　他突然就感伤起来，动作越发的慢下来，背后空门大开，有利器贯穿背脊，他仿佛听见精肉撕裂的声音，透胸而出。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以为自己会就那样死去。心里巨大的疲倦包围着他，青光剑仿佛重到他再也握不住，提不起。

　　“习武之人，如果连剑都握不住，那就只有死。”
　　谁的声音，沉凉如平静无波的古井，却如一杯烈酒燃烧过他干涸得寸草不生的心境。血迷住了他的眼睛，一片腥红之中他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莲步轻移，素手轻抬，周围便一下子安静得只剩下了风的声音。

　　“你是谁？”
　　韩庚以剑驻地勉力支撑住自己的身体，用唯一干净的一片衣角擦拭着面上的血迹。

　　“这就是桂花酿？”
　　驴头不对马嘴的，那人似是没听见他在说话一般自顾自的来了一句。韩庚耐着刺痛睁开眼，见一个月白色的背影闲散散的在船舷边坐了，手提着半坛他喝剩下的酒，喝了起来。
　　被无视了!韩庚有些无语又有些好笑。还真是个不靠谱的人啊。方才他出手之快，他连究竟是如何动作的都没看清，那一手凝水为利的功夫，哪是一般武林门派可能相比。此人身怀绝技深不可测，他只露一招便制服了上下几十个黑衣人，那手法是何路数，韩庚也琢磨不清。虽说来路不明，但他刚救了自己，就算是敌人，来向他要这条命也是必须要给的，再说，就是真的打起来，韩庚自知，他是没有半分胜算的。
　　韩庚用他那宝剑青光做拐撑着自己朝那人走去，“多谢英雄相助，只是这位英雄，你既救了在下，能否送佛送到西，将我送回天下第一庄去。我此刻的状况，只怕是...”一句话还未说完，剩下的半句全惊讶的卡在喉咙里。之前隔得远看不真切，这会走进了才看清，那一片月色清辉的背影，竟是那人一头银色的长发，随意的披散着，垂顺的铺满了他的背脊。
　　“什么天下第一，也不过如此，徒有虚名而已。”韩庚还在兀自惊讶他那不同于常人的发色，迎面一个酒坛子已经朝他飞过来了，韩庚松手去接，力道不小，震得他心口一阵阵发麻。“还真是不晓得怜香惜玉啊。”他此刻伤成这样，怕是这人一二成的功力也够要了他的命了。韩庚退了一步想稳住身子，却抵不住胸口痛得一片沉重，终是一口血自口里噗出，向后栽倒下去。
　　“哎，可怜他好歹是一代武林盟主，竟就在此被一个空酒坛子结果了性命。”
　　任由自己的身子砸在船板上，身体震动疼得麻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远在天际。
　　“下次请你喝好的。”

　　韩庚醒来的时候晟敏正把着他的脉对身边的药童吩咐着什么，门外是奎贤的声音正对着不知道是什么人大发雷霆。韩庚撑着手臂想坐起来，又被晟敏给按了回去。奎贤走进来，两人围在他床边，神色都是说不出的凝重。
　　韩庚笑笑：“怎么了，我这不是还没死吗？”
　　“你回来的时候伤已经被人处理过了，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连晟敏都看不出来，但是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奎贤万年冰块一般的脸对他说。
　　韩庚皱眉，难道他是那种很容易被人无视的体质？
　　晟敏看他皱起的眉头，以为他哪里难受了，瞪了奎贤一眼复又转头对他说：“哥你先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想。”
　　韩庚抬手，示意他没什么问题，“我是怎么回来的？”
　　“你自己回来的。我正要问你呢，你不是出去喝酒了吗？怎么满身是血的躺在院子里？那个...”奎贤说到这眉头皱得越发紧，像是在思考怎么形容，“你身边的那个，人？什么来路？我们本以为是他伤了你，后来看来，不是。”
　　“你们动手了？”韩庚大惊，就要挣扎着下床。两人赶快扑上来一人一边按住他。
　　“你别激动，过了两招。”奎贤的脸此时已经完全皱成一团，十分纠结。“他到底什么来路？他的武功...”
　　韩庚看着他，估计这孩子没说慌，也没夸张。是过了两招，而且两招之内，败了。奎贤的武功仅次于自己，在对方手下却也如蝼蚁一般，这人的武功究竟该强到了何种地步！
　　“什么来路我其实也不知道，不过，却是他救了我。”韩庚将那晚的事言简意赅避重就轻的说了一下，三人的眉目顿时都皱成一团。不过奎贤跟晟敏是在担心有人偷袭韩庚的事，而韩庚自己却是在想着这个神秘的银发救命恩人。

　　“他人呢？”
　　“暂时安置在别院了。”
　　韩庚闻言便要下床出门，两人大惊，奎贤立马对着门外小厮大喊：“快去将那位银发姑娘请过来。”

　　那晚只模糊的看了个背影，觉得清丽非常。原来，竟是个姑娘啊。

　　有淡淡的桃花香飘来，韩庚抬眼看见一个粉色的身影慢慢踱进来，刹那间，氤氲纷繁的桃花香仿佛漫山桃花开遍，缭绕了整个房间。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大大的眼，弯弯的眉，雪白的肌肤，粉色的唇瓣。天下第一庄自以为阅尽天下美人，却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倾城绝色。
　　“我的酒呢？”那没人看他一眼，脸上没有表情，像是刚睡醒的猫咪般有些呆愣有些慵懒，却带着独特的韵味，分外迷人。
　　韩庚怎么都没想到，再此见面他说出的居然又是这么一句。按正常人不都应该关心一下伤者的情况吗？心里不知为何突然就有些失落起来，面上却是笑着的，吩咐人去取酒。

　　“姑娘救了我的性命，这份恩情韩某铭记在心莫不敢忘。不知，姑娘可否告知芳名？也好方便我他日答谢。”

　　半响没人回答。韩庚正在疑问着：“难道又被人无视了吧？”那人却直愣愣的瞪着眼睛盯着韩庚开口说道：“谁告诉你我是姑娘的？”声如男子一般沉厚低稳。这下子换韩庚和晟敏愣住了，还有门口抱着一坛子酒不知是进是退的奎贤。就这么一张脸，怎么看都不能是个男人吧。

　　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三人都不知如何开口。
　　“我叫希澈。”说完便径自转过身，将奎贤怀里的酒抱了过来，坐到一边开始自斟自饮起来。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均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还真是个奇人啊。片刻，还是韩庚开口了。
　　“怎样，这酒如何？”
　　“还不错。”
　　“还不错？这可是天下第一酿酒师最得意的作品啊。只是，不错？”韩庚犹犹豫豫的问到。看一眼奎贤，后者果然已经变了脸色。

　　“很多年前，我喝过一种很特别的酒，那种感觉，我一直忘不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找这种味道，却怎么都找不到。”
　　“很多年前？我看你年纪轻轻的至多不过二十来岁。”自己酿的酒头一回被人如此评价，好脾气的人也难得的话里带了火气。
　　希澈看他一眼，也不说话。韩庚无法只好出来打圆场。“每个人喜好不一样罢了。这样吧，你形容一下，奎贤可是天下第一的酿酒师，这世上可没有他酿不出来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