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绝恋》木歌斐

29、另一个自己（3）

　　“光绪！”莫林大吃了一惊，跳了起来，又叫了一遍，“光绪！”
　　机关四处看看，上来拉住莫林的手，悄声道：“哎呀小姐，你那么大声喊皇上的年号做什么？被人听到可了不得。”
　　莫林推开她，大声道：“你骗我！我不相信！”
　　机关被她推了个趔趄，站稳了，回头看着她，过了一阵，苦着脸道：“小姐，你演的这个戏……我实在不会……要不，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对答，我们再演下去……”
　　莫林心中慌乱，涨红了脖子，仍是大声道：“你为什么叫我小姐？你怎么会认识我？如果现在是清朝，你看见我这身打扮，看见我的机器，怎么会不奇怪？你为什么会跟我开这个玩笑？你到底是谁啊？”
　　机关瞠目结舌，道：“小姐，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又糊涂了？你……”
　　莫林突然转身，飞快地向园门口跑去。只听到机关在身后叫道：“小姐，小姐，你去哪里？”
　　莫林跑过西厢房，跑到西厢房南边的空地。那是她父亲莫自奕停放汽车的地方，如今却晒满了各色草药。不但这片空地上晒满了草药，放眼望去，隔着廊桥的东边的那块空地，也都排满了大大小小的竹匾，晒满了各种各样的草药。她看到这些草药，方才想起，自从来到这里，鼻子里所闻到的药味儿，也比她的记忆中重了许多。
　　莫林穿过这大大小小的竹匾，来到了照壁之前。前面便是莫氏回春堂的店面了。以往站在这照壁之前，她会听见马路上经过的车辆的声音，引擎声，喇叭声，音乐声。然而此时，她只听到店铺里传来隐隐的说话声，
　　她慢慢踏进店铺。店铺里光线虽然幽暗，人气却旺。穿着长衫短褂，戴着各色瓜皮小帽，留着长辫子的人不断地进进出出。柜台上有三人。右边一人年纪稍长，留一把山羊胡子，戴一副眼镜，镜片滴溜滚圆。那人眼睛一会儿从镜片上看看来人，一会儿又透过镜片看左手下的一把算盘。他左手算帐，右手执毛笔记帐，双手忙活不歇。左边一人则身着白色短褂，不断从后面柜子的抽屉之中抓出各种药材，口中重复中间那人报出的药名及用量：“当归四钱，黄芪两钱……”中间那人则负责接待来客，并看方子。若有未带方子来而直接来看病的，则直接进西边的耳房，想来里面有看病的先生。左边那人抓了药之后，便询问客人是否要代煎，若有此需要，则招呼一声“小石头”，从东边的耳房之中便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清瘦少年，将药拿去煎。若没有代煎的需要，则将药包裹停当，用麻线栓好，让客人带走。虽只是一间小小药店，却也热气腾腾，人声杂沓，颇具气势。
　　莫林看着这一切，自己对自己道：“我一定是在做梦。对，在做梦。我要醒过来，一定要马上醒过来。”
　　她的穿着白帆布鞋的脚踏上了黑色的方砖，一步一步往外走。柜台上的伙计见了她，都露出尴尬的神色。客人们则大多笑着别过头去，不去看她。
　　“毫无疑问，我是在做梦。”莫林又自言自语道，“如果当真回到了清代，这些人看到我这般打扮，决计不会视若不见。”她用力掐了自己手臂一把，好不疼痛，咬牙又道：“这疼痛也是假的，是意识在骗人。”
　　莫林穿过店堂，跨出了大门。上午的阳光晒得她有些眩晕。一停轿子正从她前面经过。轿子过去之后，她看到了街对面的盖碗茶铺。“孙记盖碗茶”，黑色的大字印在黄绸布之上，迎风招展。因为是上午，顾客冷清。莫林揉了揉眼睛再看，仍是如此，对面不是辉煌大气的东悦客栈，只是一间破旧的茶铺。
　　“不消说，这也是梦，是幻觉。”莫林心道，“得想个办法醒过来才好。”
　　往常做噩梦之时，莫林如果知道自己在做梦，就会想方设法让自己醒来，比如跳崖、憋住呼吸、撞墙等等。她恍恍惚惚沿着街道向东走，街道两旁有零星的摊子，有卖阳伞的，卖字画的，卖臭豆腐的。行人有向她好奇地张望的，有对着她厌恶地皱眉的，倒不再如清涟园中的众人坦然，只是莫林都视若无物。“都是梦境中的布景罢了。”她想。
　　走不多远，便见对面一匹马疾驰而来，行人纷纷让道。依稀看到那是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马上是一个年轻公子。莫林心中倒是一喜：“就是他了。” 当下往街心一站，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看着那匹马向自己冲过来。
　　马上乘客显然大吃一惊，急忙勒马，那马被勒得长嘶一声，人立起来，两个碗大的铁蹄离莫林的面门已不到一米的距离。莫林心道：“踩下来呀，踩下来呀！”她此时心中已然慢慢相信这不是梦境，但越觉得不是梦境，便越自暴自弃，觉得就算真是被这马踩死了，也无所谓。
　　然而那马被训练得极为驯服，铁蹄在莫林头顶停了几秒，啪嗒一声，落在了莫林身旁，踏碎了一块青石板。路人本都已目瞪口呆，见此情景，都叫起好来。有认识的商贩更大声叫道：“唐大人，好骑术啊！”
　　那唐大人跳下马来，对莫林道：“清涟，你的病……好了？”语音微颤，似乎甚是激动，又道，“怎地不知闪避呀？万一撞到了哪里，可不得了。”
　　旁边那商贩笑道：“撞到了也无妨，她老爹莫老爷子妙手回春，一下便治好了！”一干众人都哄笑起来。
　　莫林双眼直直地盯着那唐大人。只见他二十五六岁年纪，容长脸，皮肤白皙，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身材高挑，穿一件浅灰色棉布长衫，神情极为亲切。莫林觉得他十分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是她才来此多久，怎么可能见过此人？隐隐想起适才与机关的对答，她口中的唐大人便是眼前的年轻男子么？
　　那唐大人见莫林发呆，叹了口气，道：“回家吧，啊，我正要去你家呢。”
　　莫林正要说话，便听到身后有人大呼：“小姐！小姐！”她不必回头，便知是机关追到了。跟她一起追来的还有那在廊桥上见到的一男一女中的男子。
　　机关手中拿着一件缎面薄披风，从莫林身后将她裹住，免得她的胳膊和穿着牛仔裤的怪模样给路人看到，口中说道：“小姐，我们回去，啊。”完全是哄小孩的口吻。
　　莫林心下茫然，不再挣扎，任由机关将披风披上了。身后那中年矮胖男子过来拉起她的手道：“涟儿，回去睡一觉便好了，回去睡一觉，来。”
　　莫林觉得掌心微微一痛，似乎被蚊子叮了一口。她此前并未仔细看过那中年男子，此时与他面对面，只见他一张肉鼓鼓的大圆脸，塌鼻梁，单眼皮，眉毛极淡。莫林心道：“他就是莫氏回春堂的创始人莫仁智，我的曾曾祖父？怎的长成这般模样？……”尚未想得深入，忽然脑中一阵晕眩，倒了下去。耳中隐约听到有人“涟儿”“涟儿”、“小姐”“小姐”地叫，终于人事不知。

　　也不知睡了多久，莫林的睡眠方才慢慢变浅，开始做梦。恍惚仍在父亲的棺木之前哭泣，忽然棺木之中传出“笃笃”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里面敲打。莫林出了一身冷汗，醒了过来。
　　眼睛甫一睁开，看见一个模模糊糊、四四方方的床顶。她心中兀自迷茫，感觉仍是在自己的房间中醒来，只是床前坐了一个人，正自“笃笃”地敲打床边的护栏。
　　莫林大吃一惊，坐了起来，但见床前有一张四仙桌，桌上不知何时已经点起了一盏油灯，摇曳的火光照在坐着的那人脸上，莫林更是大叫出声。因为她看见自己上身穿着一件白色T恤衫，下身穿一条深蓝色牛仔裤，靠在床柱之上，神色颇为忧郁，正呆呆地看着自己。
　　可是，床前又没有镜子，她怎么会自己看见自己？
　　另一个“莫林”见莫林大叫，跟着长大嘴巴，忧郁的神色一扫而空，大笑起来。只是她虽然笑得浑身颤抖，却没有发出一丝声息。
　　莫林呆了片刻，登时悟到：“她应该就是莫清涟。人人都把我认做是她。”当下试探着道：“你是莫清涟？”
　　那少女仍是笑，指指莫林，打了一串手势，却不说话。
　　莫林不解其意，心道：“原来……原来我这位曾祖姑婆是个哑巴。”这时才想起日间机关听见她能说话的惊讶神态。哑巴开口说话，是够让人吃惊的。
　　莫林看到她的打扮，连忙看看自己。只见自己已然不知何时换上了一件藕粉色真丝短褂，连文胸都给下掉了。她不知不觉红了脸，道：“是你给我换的衣服吗？”
　　莫清涟忽然拉下了脸，回复到她忧郁的神态，不来理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