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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另一个自己(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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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那机器甚是沉重,光是靠双手来划水,实在收效甚微。划了半天,那机器在池中打了好几个转儿,离岸边却仍有一段距离。便在此时,只听到廊桥嘎吱一响,似乎有人走了过来。
莫林吃了一惊,赶紧缩回身子,将舱门拉上。然而那舱门已然坏了,怎么拉都只能拉上一半。莫林只得尽量在那半边门后缩着,心里盼望走在廊桥上的人不注意水里漂着的物事。
廊桥上的脚步声越发近了,有两个人的对话声也渐渐清晰起来。是一男一女,听起来都甚是陌生。
只听那女子道:“当真改不像?” 声音略显急躁,却仍算得是温柔。
那男子道:“谈何容易。涟儿骨架瘦小紧致,那几个女孩儿不是高了,就是松了,垮了,光是脸部,就要修饰好久,何况是全身。” 声音有些沙哑,似乎年纪已然不轻。莫林听在耳中,心道:“这两人会是谁呢?是爸爸的朋友么?”
只听那女子道:“不过那守备大人倒是礼数周到,昨天请人送了礼来,今天还说要登门拜访。”
那男子道:“这个唐大人,倒还算懂事。说实话,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幼时体弱多病,我还当活不长久,哪知一别十年,回来竟当上了守备大人,真是料想不到。不过最近还是让他少来,免生事端。”
那女子道:“他对涟儿,倒似真心。”
那男子哼了一声,道:“十年不见,谈什么真心?无非是想查探查探我莫家是否还配得起他唐家。”
莫林越听越糊涂,心道:“守备大人?这是什么称呼?他们在演戏么?”忍不住轻轻探出头去。只见廊桥上正走来两人,那男子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身材矮胖,女的却不过二十出头,苗条娟秀。奇的是两人的装束。男子额头光滑,留一条大辫,垂在脑后,身着白色长衫。女的梳着发髻,穿淡绿色绸褂,手上执着一柄团扇,正自轻轻摇动,竟然都是清朝人的装束。
莫林才看得一眼,二人便已然察觉,也向她看过来。莫林大吃一惊,将头缩了回去。但知这池塘之中全无遮挡,即便是躲在这机器之中,顷刻间也必被发现。
果然,莫林听到桥上二人都停下了脚步,对话也中止了,想是正在研究这池中之物。莫林心中忙乱,一时之间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便只本能地躲着。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仅仅只是过了一小会儿,可能不过五秒钟左右,那男子的一声叹息,脚步声再度响起。先是一个人的,接着便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两人仿佛不曾看到莫林一样,却也不再说话,逐渐走过了廊桥,进了里面的堂屋。
莫林心头的惊惶,却并未因此减轻。她想回头仔细看了一下液晶屏上显示的时间,可是金属盒里的电能已经用完,液晶屏不再有所显示。也许爸爸将园子借给了什么摄制组拍一部清戏,她想,不然的话,为什么他们明明看见了我,却又装作不见?虽然她十年前的记忆中没有这一段,但想到此处,心下稍定。继续探身出去,双手连连拨水,努力接近岸边。
池塘近岸处,种满了荷花,此时正是荷花绽放的季节,莲叶田田,阻住莫林的去路。当此情景,莫林多少有些狼狈。正当她在莲叶之中满头大汗挣扎前行之时,一根竹竿伸到了她面前。
莫林微微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岸上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梳着双鬟,穿着桃红色上衣,月白色裤子,正一脸凝重地将竹竿伸过来。
莫林迟疑了一下,抓住了竹竿。那小姑娘便用力后退,一点点地将莫林连着机器拉到了岸边。这一路,少不得压塌了七八张大荷叶,压歪了两三朵俏莲花。
虽然金属盒中似乎已经没有电了,莫林仍将它拆下来,放在包内,接着跨上岸去。
她双脚刚踏上陆地,那小姑娘便一把抱住她:“小姐,你受伤了么?伤哪里了?”
莫林愣了愣,看看自己,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血迹吓到了人家,抱歉地笑了笑,道:“那不是我的血。”
那小姑娘大吃一惊,道:“小姐,你……你……”
莫林见她举动夸张,也怔了怔,心道:“她为何如此吃惊?她这一声‘小姐’,是对普通女子的称呼呢,还是知道我是莫家的小姐?她打扮如此复古,难道也是演员么?”道:“你怎么了?”
那小姑娘双目含泪,道:“谢天谢地,你终于开口说话了,我……我告诉老爷去!”说罢转身欲走。
莫林道:“等一下!”
那小姑娘回过身来,道:“是。”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水。终于又好奇,道:“怎么身上有这么多血的呢?”
莫林道:“我也不知道。——对了,你们是演员么?你们在演什么戏?”
那小姑娘看了莫林片刻,道:“演戏?”显是不明所以。过了片刻,又道:“你又把胳膊露出来了,小心老爷看到又说你。”
莫林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伸出左手,捋了捋自己的右臂膀。时值十月初,成都天气闷热,身穿短袖T恤也是相当正常的事情。她回身看了看西厢房,但见房屋黑瓦白墙,朱红窗棂,都簇新灿烂,似是新建不久。再往北看,是一幢独立的二层小楼,上午的阳光照在屋顶琉璃之上,晶然生光。那是她从前居住过的绣楼,2002年已是一片废墟。只是在她童年的记忆里,那绣楼绝无如此干净秀雅,绣楼后面有一棵细细的樟树,也似刚刚栽种不久。1992年那棵樟树与绣楼同时被烧毁,莫林记得,那时它已经粗得不能合抱了。
疑惑如黑色的波浪一般,一层一层地翻涌过来,将她淹没。
莫林慢慢向绣楼走去。脚下是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小路中间有用黑色鹅卵石拼成的五福临门的图案。莫林仔细看那图案,这是她自小便看熟了的,如今却显得如此陌生,因为太新了,太完整无缺了。道旁种着的几竿修竹,也从未见过,莫林只知道这些地里应该种萝卜。蒋婶利用园子里的每一块地,种上青菜、萝卜、扁豆、葡萄……而不是这些华而不实的竹子和花儿。
那小姑娘歪头看着莫林,安静了一阵,道:“想不到小姐这一次出天花,不但没有落下疤痕,连嗓子都好了。这几日小姐被隔离,机关可是很想你呢。”她上下打量莫林,看到莫林穿着牛仔裤,忍不住弯下腰去摸了一下,马上叫了起来,道:“这是什么劳什子的布啊,这般厚!又是让东街柳裁缝做的?不会,你这几天都没出门,再说柳裁缝才不敢做这样的东西,是你自己做的?你什么时候做的?在竹榭里做的么?”
莫林听若不闻,自顾自向前走。很快便走到绣楼前。绣楼的门开着,门上没有一块油漆剥落,光泽润朗。而门内的一切陈设也都超乎了莫林的记忆。屋子当中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墙上挂着立轴,青砖地平整光滑,接缝处尚未变黑。连门槛上都没有一丝灰尘。
莫林没有进屋,回头问那小姑娘道:“这屋子的主人呢?他们在哪儿?”
那小姑娘奇道:“主人?你是说你自己吗?”眼珠子一转,轻声道:“我明白了,小姐你在演戏,扮的是唐大人,对不对?”
莫林奇道:“唐大人?”
那小姑娘道:“就是唐守备唐大人啊。他上次来,我们在门后偷看他的。小姐你别害臊了,上次老爷不在家,胖吕带他进来,他就是站在绣楼门口这么问的。”
莫林仍是一脸疑惑。
那小姑娘眼珠一转,道:“机关明白了。”清了清嗓子,伸出臂膀,语调高昂,道:“此间的主人,乃是天下人闻风丧胆的摘星魔女莫清涟莫小姐,客人可听过?”
莫林听到“莫清涟”三个字,登时呆了,半晌才道:“你说的是真话?”
那小姑娘以手抚胸,躬身道:“千真万确。”她拿腔拿调,演得极其投入。
莫林心道:“莫清涟,那是我曾祖父的姐姐,曾祖姑奶奶,清涟园就是我曾曾祖父为她建造的。这个小姑娘如果是个外人,决不可能知道她的名字,难道……”想到此处,实在觉得难以置信,道:“那么,你是谁?”
那小姑娘越发来劲,抬起头来,用力道:“我吗?我是摘星魔女的贴身丫鬟,摘……这个……摘花……摘花使者,机关是也。”
“机关?”莫林适才一直听她提到“机关”二字,还当是什么语言习惯,原来竟是这个姑娘的名字。但她此时极度不安,也没有心情发笑,道:“那么,机关,你告诉我,今年是什么年?”她问到此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
机关毫不犹豫地道:“虎年哪。”
莫林道:“虎年?哪个虎年?”
机关语音低下来,似乎万分不好意思,道:“我……我只知道,今年是光绪二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