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蔺眉]青萍之末》司马瑄

1、一、昔年相望抵天涯

　　他发现她的秘密，是在一个尚带着几分料峭的谷雨时节。其时正绵雨霏微，萍山晚开的梨花匆匆聚成薄雾。而在那之前，他只与她交手两次，缘止两面。
　　清流涨溢，沿山径逶迤汇下。年轻道者黑葛为衫，白纻为裳，撑伞徐徐而行。水线在他视野里倾如细帘，透过它，仍清楚瞧见不远处的山巅十里蒲团，有人安然端坐。雨丝散落到她身周半尺内，尽皆气化，那女子的面容隐于烟濛之中，难以为目光所捉摸。
　　练峨眉张开眼：“你却是锲而不舍之人。”
　　道者抬头仰视。伞骨轻轻收拢的瞬时，天空如被涤洗，陡地一净。已呈稀疏之态的雨势便在这刻止息，似乎全化作云气，收怀于他无风自舞的雪袖间。
　　“蔺无双失礼，”他沉声，“请萍山练云人赐教。”
　　练峨眉神色澹然，也不答语，负手自高台飘下。足尖甫一沾地，无形气劲在身周开展如帷，恰消去蔺无双起手一击。蔺无双却借方才一掌，倒掠数步。练峨眉指间如意宛转，华光浑厚中别具锋芒，疾扫而来，被他堪堪避开。他双袖翻覆，蕴在袖底的云烟水雾为真气催吐，舒卷不尽——竟是守势。
　　去年他曾向练峨眉两度邀战，均未尝胜果。初回，往来不过五招，就让她逼退数十丈远。那次他败得极惨，但获益匪浅，待次回，已懂得暂且压下锋头，以韧劲和她周旋，然而及至三十余招，结发红缨已断。他虽自负，倒也爽快认输，回返白云山后无一日不在冥思与她一战之法。此刻练峨眉掌气夭矫叱咤，推动万钧巨力，方圆内一切事物，细若涓埃，硕若山石，无不似被此力吸附，随她运功而尖啸腾挪。他早见识过她真力绝悍，和前两次败他之招一样，仿佛危岩累顶，遽然崩坍，那一刹竟不予人转念之机。眼见这力道须臾间即凝聚圆浑，当空坠下，击破他赖以护身的云壁。
　　蔺无双再退。仗着身法如露如电，他几经周圜，皆能刚好闪过她招式余威。练峨眉颔首，似在赞他眼力。暮色垂临，不知又过了多少回合，对方依旧是攻疏守频，久取未下，她不由也多凝了一层内劲。蔺无双抬手虚画，推气成屏，以缥缈巧力卸开袭来的炫光。他乘势纵身，飘立于一棵合抱粗的结虬梨树上，步态一颓，却是仍受她方才一式所制。
　　劣势明朗，若照前次，他已开口自认不敌，而此时，不发一言。
　　练峨眉忽微哂道：“心气高傲如君，屡败屡战，殊为难得。”
　　她笑意虽冷淡，个中亦隐有几分嘉许。蔺无双默然，缓缓闭目，睁开一霎右手麈尾飞卷，原先插在地上的纸伞平空拔起，竟作铿锵龙吟！
　　两番败北，他已依稀窥出她武风路数，论内力之精纯，可谓沛然无匹、臻于化境，但不知何故，无法运气过久，攻势初期厉不可挡，末了却恍惚呈露一丝衰竭意象。他自知掌力无可与她争衡，当下化伞为剑，麈尾挥洒，崚嶒伞骨爆裂万千，泻下高屋建瓴的纵横剑光——乃是今日交战以来他首度全力出手。若要赢她，这或许是唯一机会！
　　剑气散逸，殷天动地。练峨眉似乎料到他有此应对，双手捏诀，剑华扫至前人已凌升空中。碧玉如意在她掌心飞旋，明明作雷辊列缺声，扬生的香氛却柔和蕴藉之极，将她全身吞裹。她手持如意，只轻轻一划，真气吐处宛然一朵亮绯色的三瓣萍花，犹如深梦初惊，刹那绽开。
　　蔺无双曾听友人描绘练峨眉绝学，认出这便是她引以自傲的萍踪诸式之一。激战正烈，他心头反倒空明澄净。那朵柔光敛成的萍花隔空抛洒，姿态几近飘盈，他却知它贯力犹胜群山重压。剑招即便用老，还远未到强弩之末，一声清喝，剑气再提，从斜掠陡地折转为扶摇直上。足赤浑金，无瑕白玉，若一举相撞，必以一者碎裂为休！
　　光芒煌盛中，突见练峨眉神情一变，叫道：“当心！”
　　蔺无双听得分明。他本可闪避，但这一犹疑只存在于纤芥般渺小的瞬间。剑势丝毫未撼，一径而去。两股气劲迎上的一刻，天地猛然阒寂。山岩、花树、高台、潺溪，俱被卷进了虚无大妄，世界像一根苇叶在漫长的劫波里浮荡。鸿蒙背后，仅有的声音如轻尘溅落。
　　那是练峨眉的叹息。
　　待他发现自己五感尚存时，剧痛已将其全部占据。血液翻腾，骨骼似遭沸煮，黑暗侵凌了全身百骸，四体直欲在它撕扯下散作齑粉。蔺无双自高处失坠，险些单膝点地。他踉跄好几步，才勉力支住平衡，有什么东西崩碎掉落，是他头上发冠。
　　练峨眉道：“你何苦……”
　　蔺无双摇头，一口朱红呛出。他内息仿佛乱麻，绞动脏腑，却不吭一声，只淡淡道：“技不如人，见笑了。”
　　练峨眉低垂眼帘。“若非我气力不济，运招一时失控，天流萍踪也绝不至于伤了道友。”她背过身，“不嫌弃的话，还请留下调息将养两日。切磋本应点到为止，倘令你负伤归去，练峨眉委实难安。”
　　蔺无双微微一怔，旋即道：“心领。云人独居清修，我为男子，岂可……”
　　“我二徒如今都已下山，寒舍尚余空屋。萍山向来客音稀少，就算真有人言，自身清持，何畏蜚短流长？”练峨眉径直离开，步履恍若飘风，蔺无双见她忽然以手拊胸，却未停顿，只是从她肩头极不易察觉的丝颤中，能得知那静默无闻的喘吁。
　　若非我气力不济——
　　他一时失语。那些由清狂气骨铭刻下、务必穷究的疑惑，原来一开始便泯没了答案。
　　前面的人影回转头，似在待他。蔺无双向她望去，正逢练峨眉视线也贯注过来。浮云驰空，奄忽互逾，一瞬貌若交叠，然其间相距不可丈量，亦不可跨越。

作者有话说

　　小标题均摘自李义山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