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 ...
-
对于庐江郡而言,兴平是个吊诡的年号。虽然年号自桓灵二帝以来都是缺啥吆喝啥,但建宁年间至少大破过北地匈奴,熹平时还将儒家经典勒石为记。迨至如今,却是益发的没了着落。在兴平的这两年里,庐江先遇上□□,紧接着是连续两年的战争,百姓们守着见了底的米缸子筹划着换小孩儿吃,官家兵士的血把城头都染成了黑色,“兴盛太平”,大抵是阴曹的事。
郡太守的陆康已经快七十岁了,他年轻时也是个音声朗朗地抨击世道的君子,做过一点实事,如今老来,却只有犟脾气日益壮大。今日巡城时他依旧是一身冠正襟整的汉官威仪,斑白的鬓发在帽檐下压得很好。汉代太守军政一把抓,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父母,近日陆康渐觉这父母当不长了。在围城的一年后老百姓没了吃的,有过民户主动投身为军的一阵热潮,那时军队补充了不少新鲜血液,士气大振,硬是顶下了几场攻城之战。如今又过了半年,皖城在重重围逼当中已经走到了绝地,连兵营里也开始分粥喝了。陆康例行在晨早来到大帐,有意把头昂得比往常高了一分,好避开那些日渐增多的怨恨的目光。
冬季的虎帐外落着沙子般的雪,安静得肃杀。陆康没有接触士兵们涣散的眼神,只是用他标准的上流口音,不疾不徐地说着些鼓动士气的话,然而并没有回音。
“开城。”不知是谁先说出了这个字眼,逐渐这个声音在营地里化成一片汪洋大海。开城!开城!不是来自城外攻击方的叫嚣,而是城内已经到了弹尽粮绝地步的守军的最后渴望。几万个声音让本来不算大的皖城沸腾了起来。陆康看着这一切,他的腰杆直得不像年逾花甲之人,而下意识地抖动着的嘴唇,却泄露了他的年龄。
他没有说话,只循例围着那些身上脏兮兮地渗着血的官兵们绕了一圈,算是抚恤过,便又打道回府。他并不是逃避,巡查的工作已经完成,接下来若要作出什么决策,也需要先回到太守府里。几年来,或说几十年来他都给自己制定严格的时间表,用合乎礼法的方式完成每天、每月、每年的计划。他在这个日复一日的循规蹈矩当中逐渐丰富自己的学识眼界和人生,并认为自己所做一切无不圆满,直到一辈子过完他也没有发现,人生和世界一样,并不是装在格子里的。
此时的皖城就这样在两年里孤悬于救援之外,消耗着它的子民的生命。每条街道都散着尸臭,草席卷子摞成了堆,早已没有人去翻动它们,即使能摸出一二细软,换不到半碗稀粥也是徒劳。
位于城东的陆府里又是另一番景象。络铜活的朱门隔断了门里门外的世界,陆康回来之后,一直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怀里死死地硌着一方庐江太守印,仿佛要被按进主人的心里去。
陆府的安静透着世家气度,庭院两旁的廊道里穿梭不停地走着下人,无一不是敛衣垂手,轻快的脚步只发出沙沙的响声。老爷神色不好,陆门上下全都大气不敢出,只有中庭那几株枝叶剪得旁逸斜出的橘子树苗在阳光下伸展着。然而在隆冬时节,也是只有骨感不见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