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二十四章 人祸患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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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如染，天际溶金滚动。村子正中的大树上繁星一般撒下的树叶响声远远被吹到了这儿。风有些凉了。
无射祭扫了曹莺和楚家三口的墓，对着虎跑瀑布下不知世事流动不止的洛水发呆。
今日她与曹雪阳等人离开了洛阳城后，在原来的那个岔路口被一个男子拦下。那男子一瘸一拐，却追着她们直喊：“留步！可是七秀坊的侠女？在下有事相告！”
无射停下了马，那人气喘吁吁，问道：“晨间可是几位进了镇子询问楚家之事？”
无射与小七对看一眼，无射点头道：“是我。先生可是有何消息可以告知？”
谁知那人被这么一追问，却住了口。左右看了看，才低声道：“事关重大，望姑娘恕在下无礼。侠女早间询问楚家所谓何事？”
无射一听，就知楚家估摸着有什么大变故，便道：“幼时得楚家收留，一饭之恩自当相报。”
那人眼睛里的神采一闪，对无射道：“姑娘，此事说来话长。可愿意与我往镇中一行？”
这时候日头偏西，最后无射独自与那人一道去了风雨镇。
那人名叫曹正英，本是风雨镇的一名说书人。原来多年以前，无射和清祀离开风雨镇后不久，楚家就遭逢大变。洛阳的大户宋南天要娶七姨太，想要建一座新宅子给正宠着的新姨太住，于是看上了楚家的田地。楚家的田地就在宋家南天别苑旁边。宋南天给了五两银子要买地，可是楚家就指着这块地吃饭。卖了地，别说宋南天给五两银子，就是给了五百两，总有一天要坐吃山空。
宋老爷恼了，将他打了出来。本来这事儿看着就完了，可是当天迟些时候，宋老爷却又找上门来，说家里丢了一只鹅，家丁说看见了楚家的小妹和弟弟偷到田地里了。
楚家嫂子和家丁跑去田地一看，田地里居然真有许多鹅毛。楚家嫂嫂慌了，一连声地叫屈，说家中儿女向来规规矩矩，家里虽穷，却绝对是不敢偷旁人家的东西的，这鹅毛准是旁人丢菜园子里的。
宋老爷装模作样，就找了楚小妹和弟弟去问话，问他们今个儿吃了什么。
楚家弟弟口齿生的不清，说：“吃我，吃我。”
宋老爷一听，立刻拍桌大骂，说楚家孩子都认了，还说没偷鹅？他叫人去衙门里告了一状，差役立即就来将楚家男人楚四锁了去。
那宋南天来头大，老太爷那辈给太宗牵过马，这辈又被宫里的大公公高力士收了做干儿子，这洛阳风雨镇的地头上谁敢惹他，就是衙门也是恭恭敬敬。
楚四进了衙门，宋南天一心要楚四死，衙门里自然照着意思做，还没审问，夹棍板子过了一通，待到楚家嫂子到劳力去探望的时候，楚四早就奄奄一息，全身血肉模糊，怕就是出来也活不了了。
楚四嫂心里一急，赶回家里，拖了楚家弟弟，拿了一柄菜刀，叫上了左邻右舍一起上祖庙去。
那时曹正英就在场，他和乡亲们都以为楚家嫂嫂只是要在神前立个誓，要大家做个见证。却没想到——
那日，楚四嫂嫂在祖庙供着的北帝爷爷座前磕了几个响头，说道：“北帝爷爷，我孩子绝不可能偷人家的鹅。他今年只有四岁，刁嘴拗舌，说不清楚，在财主老爷面前说什么吃我！小妇人一家横遭不白，赃官受了贿，断事不明，眼看着我家男人就要活不成了，小妇人只有向北帝爷爷申冤，求大伙儿做个见证！”
说着她提起刀，一刀便将楚家弟弟的肚子剖开了！
那时情景惨不忍睹，大家全都吓呆了，有的人失声尖叫，楚家弟弟哭喊的声音都撕破了喉咙，不断在楚家嫂嫂手中挣扎，场面乱作一团。楚四嫂埋头在楚家弟弟肚子里翻找，直到她疯癫大喊着：“大家看！大家来看看！我家孩儿哪里吃过什么鹅！”楚家弟弟被这样折腾，渐渐就没了声响。终于有人上去拦楚家嫂嫂，楚家嫂嫂还犹自将已经咽气的小弟弟血淋淋的肚子给他们看。那肚子里哪有半点鹅肉，只有几只田螺。想是楚家姐弟饿了到田里捉来吃的。螺鹅读来相近，小儿吐字含混，竟这样白白冤死了性命。
看见的人应着说“没有没有，咱们看见了，没什么鹅肉，没什么鹅肉！”他们本是想着要安慰楚四嫂嫂才说了这几句话，谁知道话音才落，楚四嫂嫂仰头又哭又笑，尖声喊道：“北帝爷爷，我楚家冤啊！求北帝爷爷开开眼！开开眼！”说罢操起菜刀自个儿抹了脖子。
一日之间，楚家嫂嫂小弟接连去世，楚四的尸体不久也被丢出了大牢，人早就没个人形。镇里人看着楚家只剩下楚小妹一个女娃儿孤苦伶仃，就帮着拾掇了楚家的后事。可是宋老爷在这处财大势大，谁都不敢为楚家强出头。
曹正英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心中不忿，第二日就写了状纸状告宋南天。宋南天派了家丁追捕他，他早早躲了，却被宋家家丁找到了自己的妹妹曹莺！接着就传出曹莺偷了宋家的衣服，跳了井畏罪自尽。
路过风雨镇的一对小夫妻看楚小妹可怜，自己又有些功夫，就去行刺宋南天。最后却落得妻子被凌辱惨死，小相公陶寒亭被打断腿的下场。
这么多年，曹正英四处躲藏，想要寻时机为楚家和自己的妹子申冤。今日好不容易听到了有七秀坊的姑娘，还有纯阳宫的女道士、天策府的女将军到镇里询问楚家，心中激动，连忙就赶到了岔道口等无射一行人。
无射听闻此事之后，对曹正英说：“小女子无法现在应承你什么，但若老天有幸让无射遇到宋南天，必然取他项上人头到此祭奠先人！”
曹正英听后，道：“如此小生先多谢侠女。宋南天势大，就是官府也让他几分。之前那位小相公养好了腿，带着楚小妹一路追杀他，他就四处逃命。这下子已经不知在何处了。其实姑娘有这份心足矣……小生这些年……也看透了。虽然还不愿意就此承认妹子如此因我冤死……唉，可怜天地不仁……”
无射心知这些年此人过的定是不易，怕是有不少人和他定过类似的承诺，可终究没有兑现。无射明白再多的承诺也没有用，就不再多语，只从身上掏出了几十两的银钱，道：“我帮不上你什么忙，这些银钱你收着，当是我替楚家多谢你。楚家对我姐弟有救命之恩，你千万不要推辞。”
曹正英见她语气坚决，叹气道：“多谢姑娘……楚家人和我那苦命的妹子就葬在村子西头虎跑瀑布旁……若姑娘得闲，便去看看吧。楚家小儿在北帝庙前惨死，那儿的石头到现在还染着血，怎么擦也擦不掉，不知是不是怨气不散。唉，作孽啊……”他摇摇头，一瘸一拐地走了。
接着无射就带着酒水食物去村西墓园里祭扫曹正英妹妹曹莺和楚家三口的墓。清明过了一个月，这坟上却没有什么野草，可见是有人常常来整理的。祭扫完了，她就坐在一旁的洛水边发呆。夕阳和天际的流金彤云落在玉带似的洛水中，好似一条淌动的血河。她从没想过曾经救得自己和弟弟一条性命的楚家转身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楚家穷，却仍然收留当时才十岁和七岁的两个小儿，其心善可见一斑。无射不是认为世间非黑即白的人，但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还是难以接受。
坐的久了，夕阳没到了山头后面。她觉得有些凉，才这么想着，有温暖轻柔的物体落到了她肩头。
她抬起头，杨卓双眼里映着洛水中反射上来的悦动金光，笑意盈盈。
无射问道：“你怎么来了？”
杨卓在她身边坐下，帮她拉紧了肩头斗篷，系好了带子，道：“雪阳姐不放心你，打发我来接你。”
无射和杨卓坐在河边，天际的橙光逐渐被夜空的浅蓝冲散，一弯月儿从东边爬了上来。
无射道：“我有一个小弟弟，比我小三岁，现在在纯阳宫。他出生的时候娘亲难产，才生下他没多久就去了。我看他那么小小的一团，断断续续地哭，脸哭地皱成一团。娘亲临去前给他取名叫‘忆’，借以怀念不久前离开的爹爹。
“我和小忆儿被村里的李家嫂嫂收养，后来李家嫂嫂思念夫君，也撒手去了，家中除了我姐弟就剩下一个叔叔和李家的哥哥。李家哥哥比我大几个月，叔叔要带李家哥哥出门去求学，再也不能带着我们了，我就决定带着小忆儿去长安。娘亲娘家在长安，是也算是大户。两个小孩儿就这样从洛水边的小村子走啊走，走到了这儿。小忆儿饿的不行，却也不哭不闹。我心疼地很，就去旁边的水沟里想能不能抓一只鱼。那时我们遇到了楚小妹和楚四叔。他们将我和忆儿带回家，还给我们吃的。”
杨卓沉默着静静听她诉说。
无射转头，看着不远处的坟冢，道：“我当时总想着将来要回来报答他们。谁知道，现在再见，却是阴阳相隔。”
杨卓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背。无射被他一拍，突然就将头埋进了手里，肩头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迟些时候，杨卓和无射回到了天策大营，他将无射一路送到了明月圃前才离开。无射回到屋子里时，看到小七正对着一豆烛火纳鞋底。小七自小只沉迷剑道，手中拿惯了种种青锋，细细的绣花针却拿地少之又少。这会儿低头穿针引线，动作笨拙。小七不知道无射回来了，手上大约被针刺了一下，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将手指塞到嘴里咬着。好一会儿才拿了针继续。无射在门口敲了敲，小七抬起头来，见无射眼眶微红，忙问：“怎么了？杨卓不是去接你了？他惹你哭了？”
无射摇摇头，在小七身边坐下，伏身靠在小七怀里，道：“只是……遇到了伤心事。”
小七摸了摸无射的头，没有说话。
无射注意到小七手指，布满了还犹自沁了一点一点淤血的针眼。她不由心中发酸，将头埋地更深了些。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第二十四章 人祸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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