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面都美》小珍妮

2、Chapter.1（下）

　　李路易知道自己成功了。因为他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从正前方向他扑面而来的一股深深的怨气。然后是越来越清晰的低跟短靴用力地踩在地上响亮的声音。他数了一下，她一共走了七步。
　　“喂！你什么意思！”苏明美愤愤地在李路易面前停下。
　　这个人真的是太过分了！她好心帮了他一把，他没有诚心感谢她反倒调侃了她半天不说，现在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莫名其妙地演这么一出。如果不是周围实在有太多的目光在注视着她，如果不是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被安上个当众抛弃盲人男友的罪名上报上电视，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话！原来多管闲事有时候是会遭天谴的，要命的是她还把自己的名字都告诉了他，原以为他不会神通广大到凭一个名字就能找得到她，没想到……
　　“哎，别这么凶嘛，我也是没办法。我道歉，我道歉。但是我实在是站不住了，你先过来扶我一下行么。”李路易自知理亏般地露出一脸讨好的笑容，眉眼间确实夹杂着些许难掩的痛苦。
　　“你的右腿怎么了？”苏明美将信将疑地看向他的双腿，只见他绷直的左腿微微地打着颤，右脚并未完全着地，似乎只凭着一条左腿支撑着全身的重量，整个身子都在往左边倾斜。
　　“没了。”他把两个字说得云淡风轻，就好像只是少了根汗毛那么简单。
　　“……”苏明美惊异得说不出话来，赶紧走到他的身侧，扶住他的左臂，不让他继续往左倒。
　　她走近的时候，他闻到了她淡淡的发香，同时也感受到她突然屏住了呼吸，好像十分紧张的样子。
　　“害怕？”李路易不敢将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加在明美的身上，只是稍稍过渡了一小部分，然后微微地侧过头来问。
　　她心虚地摇头，却又突然想起他根本看不到，只好又低低地说了声，“没”。

　　“你不是说怕你朋友找不到你吗？那他到底要你在哪里等他？”两个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苏明美才想起来，这个男人刚才好像用这么一件事向她求过助。
　　“呃……大概……就是……噢，对，你有没有看到附近有一家玩具店？”他考虑了大半天，才勉勉强强说了出来。
　　“玩具店？一楼是有玩具店没错，可是离我们现在这个地方有点远诶。你确定是那里？”
　　这男人，该不会是又在耍她吧？怎么他每说一句话，她都会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有的话那就是了。麻烦你带我过去行么？”他唇角一勾，面部的表情立刻生动起来。
　　“好吧。你确定你现在能走得动么？”她有些担心地瞥了一眼他那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的右腿。
　　见李路易点了头，明美便牵起他的手准备往前走，可是才刚一迈步，就被他挂在腕上的盲杖绊了一下。
　　于是她想了想，收回脚，松开他的左臂，从他的身后绕到他的右侧，拉起他的右手搭在自己的左肩上。
　　可是他那戴着手套的右手并未在她肩上做任何停留，便直直地滑了下去，垂在他的身侧，前后晃动。
　　她难以置信地再次握住他那怪异的手，轻轻地捏了捏，便又猛地松开，然后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难怪他的手摸起来特别的冰冷僵硬，原来他的整条手臂都是假的。

　　“小美？”李路易虽然看不到，但是也已猜到了八九分。从她突然松开他的左臂，到右臂残肢被假肢牵动的感觉，再到她又一次屏住呼吸久久不出声的状况。
　　“……嗯。”她勉强地回应一声，短短的一个字，打着颤。
　　苏明美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子一定很失礼也很失态，可是她真的没有办法让自己一下子平静下来。她承认自己有一点害怕，她实在没有办法想象，如果他的右腿也是这样，用冰冷生硬的材料拼凑完整的，那他的生活，该是有多么艰难。
　　“嘿，刚才告诉你我没有右腿，你不是说不害怕的吗？现在只不过又少了条右臂，你怎么就吓成这样了？”他突然笑起来，好像完全不在乎她有点伤人的反应一样。
　　“……”苏明美一时竟忘了害怕，瞪大双眼，愣愣地望着李路易若无其事的笑容。
　　他真的是个人吗？或许，他是个机器人也说不定。居然在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来，而且还笑得那么轻松自然，简直诡异。
　　“我早就看出来你是个胆小鬼，怕吓着你，所以刚才才没有告诉你的，现在是你自己发现的，可不能怪我了。不过，你在左边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跑到右边去了？……我知道了，是不是觉得我手上拿着这个，所以不方便？”李路易将手中的盲杖举了举，“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只能麻烦你帮我拿着了，抱歉，我就只有一只手。”
　　“你才是胆小鬼！谁说我害怕了！”苏明美终于缓过神来，又开始嘴硬，一边说，还一边很不温柔地夺过李路易手中的盲杖，“拿来啦。”
　　“我现在可是把我的命交给你了。”他淡淡一句，笑容深邃。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商场里的人群中间。每走一步，明美都能感觉到李路易放在自己右肩上的左手在不自觉地用力。
　　“小美……”他突然开口，“你的身体还好吗？”
　　“……”她完全没弄清他的意思。
　　“我是说你的心脏……”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的心脏好得很。”她没好气地接了下去，“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已经习惯了，你说什么我都能承受得住。”
　　他就不能安分一点吗？她好不容易才开始有一点同情他，他居然又想作怪。
　　“那我就放心了。”他却没有半点想要开玩笑的意思，语气欣慰。
　　“喂……你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这句话苏明美已经忍了很久了。
　　“这个你都知道？是出问题了，出车祸的时候撞的，不过这几年控制得很好，没有再恶化。”他面带微笑，仿佛脑子有问题也是一种优势。
　　“……”她终于被他逼到了彻底无语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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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李路易说的玩具店在商场的另一头，但最多也不过百来米的距离，苏明美却觉得像是走过了万里长征，停停走走麻烦得不得了不说，还要被一大堆的人行注目礼。
　　“呼，到了。你说的是这家，‘格林菲尔’玩具店吧？”明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底开始为马上就可以甩掉这个大麻烦而欢呼。
　　“嗯……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李路易挑了挑眉毛反问她。
　　“你说什么？什么真话假话？”一听这句话，她就知道大事不好。
　　“唔，看在你这么辛苦为我引路的份上，我还是说真话吧。其实，我要找的地方就在刚才你遇到我的地方附近，你应该有看到那里的一排长椅吧，我朋友就让我坐在那里等她回来。”他说得无比坦然，全没半点愧疚之色。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到这里来！”苏明美猛地转身，直接把李路易扶在她肩头上的左手狠狠地甩落下去，“你这个人真是有够无聊诶！”
　　“因为……我喜欢你。”他的表情突然变得格外认真。
　　“……”她已经不记得这是今天下午第几次被他堵得无话可说了。
　　“苏明美，我喜欢你。”听不见她的回应，他又连名带姓地强调了一遍，“我不是有意要骗你，我只是希望能跟你多说几句话，能够多一些和你相处的时间。”

　　苏明美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此时正站在离她仅仅一臂距离的地方，却因为听不到她的回应而显得有些紧张不安的男人。
　　她看着他，想象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仅能感受到的一片漆黑，想象着他看似完整的身体下面所隐藏的支离破碎，积攒了大半天的满腹怨愤，竟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当然猜得到，这个表情多变一点都不安份的男人，十之八九不是真心在向她告白而是又在变着法子逗她玩，但其实，仔细想来，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对她都没有半点恶意不是吗？
　　她能想象得到，如果今天站在他面前的是别人，会用怎样伤人的语言去拒绝他。即使是她这样一个平时总是教小朋友要有爱心的幼稚园老师，听到那句话的第一反应都是“像他残疾的这么严重的人怎么也敢主动追女孩子”，又何况是别人呢？像他这样子的人，就算愿意拿出真心诚心诚意地去追求自己心爱的女孩子，恐怕也很难成功吧？
　　他不过是她每天都要遇到的众多陌生人里面的其中一个，今天无意间擦肩，明天他们就会从彼此的生命中完完全全地消失，她又何必去计较他的每一句玩笑，何必对他的态度耿耿于怀？她更应该做的，是体会和欣赏他那坚强勇敢的笑容，是陪他玩得尽兴，然后完美退场。

　　“其实，我长得很丑，你不会喜欢我的。”苏明美也是想了好久，才想出这么一个不容易伤害到他的理由。
　　“没有关系，我看不到。”李路易随口一句，就把她的理由彻底推翻。
　　“你这样随随便便就说喜欢我，要我怎么相信你？”明美只好继续找借口。
　　“告诉我你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路易说得信心满满。
　　“这……”明美正搜肠刮肚地寻找拒绝他的方法，一阵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我接个电话。”明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下通话键。“喂——”
　　“小美，我是青青，你现在在哪里？我这里有几个新来的小朋友的资料，你要不要看看？”电话那头，是明美的同事，一样在幼稚园里面当老师的薛青青。
　　“好阿。我现在在千汇一楼，就是离我们幼稚园最近的这一家。我在给小朋友们买拼图，买好了就过去找你，一会儿见。”明美一口气说完，然后匆匆地挂掉电话。
　　“你有事要忙？这样吧，如果你不方便告诉我电话和地址的话，我把我的告诉你。”李路易摸索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黑底白字的小卡片，递出去，“有空来找我，你来的话，不需要预约，我随时等你。”
　　“好吧，那，这个还你。”苏明美接过那张卡片，随手一放，然后将盲杖塞回李路易手中，“我现在就走的话，你一个人可以？”
　　“可以。回去的路我记下了。今天谢谢你，我也很抱歉，耽误了你的事，你快去忙吧。再见。要记得来找我。”李路易说得通情达理，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看得苏明美一阵心虚。
　　他不再追问，还直接放她走，她是当然求之不得。不管什么事，先答应了再说，反正她以后的事，他再也干涉不到了。
　　这样……应该不算是欺骗吧。虽然她同情他的残疾也很佩服他的乐观，可是她真的没有想要认识他的欲望。好吧，她承认自己这样做有点虚伪有点不诚实，那她就为他多跑一趟，去服务台找个工作人员来关照一下他，算是补偿他了吧。
　　“那我走了，再见。”她习惯性地冲他挥手，但是他看不见。

　　苏明美走了好远，才第一次回过头去，看见李路易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她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她突然难过得想哭。可是心里的决定，并没有改变——
　　她和他，再也不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