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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十二章 人生只若初见 ...

  •   第十二章人生只若初见
      不在意的时候,时间就会莫名其妙地流个飞快。从眼前,从耳边,从身畔,从一呼一吸,从心脏跳动的每一个瞬间流过。
      时间已是八月下旬,立秋已过,入夜时分的海边海风吹拂,不仅不觉闷热,还有丝丝凉意。
      月亮很细,那一钩银月仿佛可以把人心钩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傅放独坐海岸,望着远处海与天空交接处的点点星光,不觉把手中笛子放到了唇边,随口吹出的就是当日在离相居外,向童谅表达忏悔的那只曲调。
      呜咽悠扬的笛音响起揪心的凄凉曲调,顺着夜风传到了很远的地方。
      被笛声包围着的傅放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事实上,这首《秋水盈天曲》本是袁蔚为表现秋天清爽风景所作的曲子。当年蔚教自己这支曲子的时候大概没有想过有一天居然会被自己吹的如此愁苦。明明是天高云淡,水波不兴的曲调却被自己吹出了万物凋零的隆冬景象。
      终究是……没办法啊……

      “好曲。”
      低缓清明的声音响起,傅放略略一惊,放下笛子,望见那个一身青衣素带的青年静静立在那里,带着一种也许可以称之为寂灭的神情。
      “少岛主月下海边漫步,挺有雅兴啊。”傅放淡淡笑道,内心却是无比的平静。
      他应该激动的,可是他没有。
      “傅少侠闲把玉笛寻旧曲,彼此彼此。”童谅在离傅放约有十步的地方停下,同样波澜不惊地道,只是那种清淡的态度,仿佛回到了两人初见的时光。
      正可谓,人生只若初见。
      “仿佛,很久……没有见到你了。”傅放拍了拍身上的沙,站了起来。
      “嗯,的确。”童谅轻轻点头:“只是,你为什么吹得如此……”忧伤清冷啊……
      傅放没有说话,而是把目光投向很远的海天相接的地方,隐隐约约,蓝黑一片。
      此时月亮已是下弦,月光微弱而清冷。傅放模模糊糊地想起,九年前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候,天边虽是上弦,但月光也是如此这般的暧昧。
      只不过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沉默了半晌,傅放突然出声:“我就要走了。”
      “我知道。”
      童谅的声音模模糊糊,傅放觉得他似乎是说了什么,也好像什么都没说。
      傅放转头,开始细细端详就站在不远处,却好像与自己隔了天涯海角的青年。
      他发现,童谅变了。
      他又变了。
      如果说最初见到的他是不苟言笑,无心无情,而之后渐渐有些别扭与故作冷淡,那么现在的他又是怎样?
      也许是一只被紧紧包在厚厚的硬壳中的鸟,又像被深深压在海底的鱼,面上比以前更加冰冷,但内心却更加火热。
      也许,他根本不是无情,而是太过多情哪……
      傅放不知道这将近两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让他露出如此寂灭的神情。他没有亲身经历过那种感觉,自然无法了解,但是……
      他也有自己的痛苦无奈。

      “那就坐下说话吧,我们俩好好聊聊。以后……也许再没机会了。”说着,童谅先就地坐了下来,面朝大海,额发被夜晚的海风吹乱,又被手轻轻抚平。
      “是啊,”傅放讪讪一笑:“之前同路了那么些时候,居然都没有好好聊过天,还真是遗憾呢……”说着,便也坐了下来。
      两个人就这么相隔甚远地坐着,一时间谁也没先开口。
      “你喜欢这里?”先说话的,是童谅。
      “……嗯。因为这里与我一个熟悉的风景很像。”
      “是不是……你修行的地方,倾城山?”停了一瞬,童谅淡淡出声。
      “哈哈,你果然聪明。正是如此。”傅放哈哈一笑,但那笑声却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又重归平静。
      许久,傅放忽然开口说道:“再唱那首歌给我听,好么?”
      童谅一怔,没有说话。但就在傅放以为他以沉默来拒绝的时候,歌声却又伴着海风幽幽响起了。

      望呀望得眼欲穿,
      想呀想得心越窄。
      风儿替他吹开云,
      月儿替他照亮路。
      鸥儿替我告诉他,
      浪儿会送他回家。

      质朴小调的旋律摇摇晃晃,渐渐远去,直到弥散在温柔的海风中,却在傅放心中留下了深远的回音。
      从那之后很久,傅放脑中便总是萦绕着这首凄凉的旋律,哪怕多少年过去,只要一听到这首歌,他便会想起当年在天同海岸,两人静坐之时心中那种莫名悲苦之意。

      歌声停下,过了不知多久,傅放心念一动,一声沉叹,道:“为了感谢少岛主您为我唱歌,我便讲个故事给你听,作为回报吧。”
      童谅轻轻的嗯了一声,眼却还只望着远方暗沉的海平面。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的家很穷,爹娘也不喜欢他,总是让他干很重的活,还常常狠狠地打他。小男孩不知道为什么,便总是在放牛的时候一个人哭。后来小男孩的家乡连续三年发生大旱,家里人活不下去了,就想把小男孩卖掉,小男孩这才知道,原来当初他自己就是被买来的,连亲生爹娘究竟是谁也不知道。”
      “小男孩被买到京城一个很大的妓院做工,日子过得很苦。后来他就从妓院里逃了出来,流落街头当了一个小乞丐。过了一年,他认识了一个很好的乞丐大哥,那位大哥分他东西吃,还帮他打退欺负他的人,两个人成了好朋友。后来,小男孩才知道那个大哥当上了丐帮的帮主。”傅放的讲述波澜不惊,神情冷淡,仿佛讲的是别人的事。而童谅早便听出,这分明就是他自己的经历。
      “有一天,小男孩遇到了一位看上去很漂亮,很慈祥的叔叔,那个叔叔不仅帮他教训了追打他的人,还给了他一个白面馒头。那个叔叔问他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小男孩很感激他,就答应了。”讲到这里,傅放忽然笑出了声,因为他这才想起,原来自己当年居然就为了一个白面馒头而把自己给卖了,而那个“叔叔”也根本不是“叔叔”,从年龄上看,叫他“爷爷”似乎更为合适。但他是怎么也不会让自己叫他“爷爷”的吧……
      “后来,小男孩就拜了那个人为师,这才知道原来那人居然大大有名。小男孩跟着他走了很多的地方,遇到了……很多事情。师父教了小男孩很多东西,不仅教他学武,还教他读书写字,吹笛下棋,甚至抓鱼烤地瓜……”听到这里,童谅不觉失笑——众人眼中敬若神明的“倾城一剑”居然跟着徒儿一起抓鱼烤地瓜,这若传了出去还不会教大家跌破眼镜。
      傅放也是一笑,接着讲下去:“渐渐的,小男孩长成了大男孩,跟师父的感情也越来越好。可是有一天,他却发现师父给他留下很多东西,自己却不知所踪了。男孩很急,因为对他来说师父不仅是师父,还是兄长,父亲,好友……于是他便也离开跟师父两人一直住着的山谷,来到江湖。下了山,他又遇到了很多事,认识了很多人,也有了很多朋友,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师父的下落,于是他就找啊找,找啊找……”傅放的话语声渐渐低了下去,直到消失,只是满面惆怅地将目光投向远方。
      事实上,在刚才那番话里,傅放隐去了很多事情,比如袁蔚以及自己与净元宫的关系,还有……
      “这么说,当年鹿山之巅,你身后那位青年就是‘倾城一剑’了?”童谅低头回想。
      “不错。不知你还有无印象,其实当年师父是戴了人皮面具的,而这副面具,也正是我在武林大会上以游护宫身份出面之时戴的那一副。”傅放淡淡笑道:“师父他老人家行走江湖之时,都是带着这副面具而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我之所以戴那面具却未被认出,是因为距离当年他行走江湖的时间已很久了……”
      “……很久?久到这种地步,那倾城一剑究竟多大岁数了?”童谅奇道。
      “呵呵……”傅放微微一笑,续道:“师父本是前朝末代太子,前朝在他二十四岁那年倾覆,而本朝建立已有多久,你屈指算算便能得知。”
      童谅心下一算,不觉惊叹:“倾城一剑应是高寿了!”
      “他可从不认为自己高寿。他不仅天性顽皮,而且武艺高强,即使已是古稀之年依然健步如飞。况且……”说到这里,傅放微微一顿,叹道:“你若见本来面目,也决不会相信他的年龄。这也是他为何总戴着面具的原因。”
      “……?”童谅不解。
      “因为……即使已至花甲古稀之年,他面貌也依然如故,保持他二十多岁时的模样从不变化。加之他本人极为美貌,因此若以真面目行走江湖,不知会惹来多大的麻烦。”
      “我知道内功高强之人便不会显老,就如父亲虽已年届四十,但看上去却不过三十岁上下……”童谅沉吟道。
      “不错。但蔚……不,师父的情况极为特殊。他是由于在年轻之时曾服下一种药,才能保持他二十多岁时的相貌永不变化,但同时却无法留下子嗣延续血脉,而且每年总有一段时间会浑身剧痛,苦不堪言。当年若不是高祖皇帝……唉……”他没再说下去,而是长叹一声,心痛不可抑制。
      说到此处,傅放朝向童谅,歉然一笑道:“啊,对不起,一直是我在说,也不知你……”
      “不,没关系。”童谅的面容重归平静,看不到波涛汹涌,而他却大大方方地直接道出心中所想:
      “听你说话,我很喜欢。”

      他说,我很喜欢。
      傅放猛然回头,却看见童谅平静无波的面容,不觉半晌无语。
      “你……有的时候,还是想到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比较好。不,我也不知道这样可不可以……”傅放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而就这么昏头胀脑的胡言乱语了一通:“总之,还是不要太压抑了,可能这样反而不好。如果你生气了,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如果难过了就哭出来,如果高兴了就笑……人生在世,总有很多东西是不能错过的,不然……”傅放突然顿住,因为他看见童谅把头移向了海面的方向,甚至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对,对不起!我什么都不懂,说了好多不对的话,你千万……”见了样子,傅放不禁慌了手脚。
      “不。”童谅打断他的话,虽然还是没有抬头看他:“不是的,没关系……我只是觉得,和你做朋友太好了,太好了……”
      和你做朋友太好了……
      “我从来就没把你当朋友。”
      这是同一个人说出的话,但又有谁人能得知其中的辛酸苦楚?
      一瞬间,傅放只觉满心都被无边的苦涩占满了。
      童谅还是没有回过头来,傅放无端认为,他好像在哭。

      童谅并没有哭。
      他只是觉得,在那一瞬间,他再也不能见到傅放的脸了。

      接下来的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过话。
      他们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潮水涨了又退,看着天渐渐由黑蓝,深蓝变成浅蓝,直到鱼肚白。
      当第一缕霞光照在童谅脸上的时候,傅放站起身来,道:“我走了。”
      “嗯。”
      “你……不要来送我。”
      “我不会去送你。”童谅眉也不皱,淡淡地道。
      闻言,傅放心微微地抖了一下,不觉往童谅所坐的方向走了几步,缓缓伸出手去似乎想去碰他……
      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霹雳般闪过,傅放的手在离童谅不过一寸的地方忽然停住,接着还是缓缓放了下来,垂在身侧,苍白而无力。
      终于,傅放细细惨笑数声,轻声地,仿佛不敢再打扰到面前少年的灵魂一般,道:“再见。”
      “恩,再见。”
      于是,他走了。
      他并没有回头,所以他没有看到留在海角断崖上那个最终把头低埋在胸前,微微抽动着肩膀,很久都没有再动的身影。

      兴宁一十六年八月二十九 夜
      傅放从天同最南面的智巧郡乘上了开往同朝大陆位于废平澜江口的永定的船只。
      六十多年前,平澜江曾经泛滥改道,从而形成了现在下游的河道以及江口城繁荣。而原来废弃的河道虽形成了一条天然通路,但原本很繁荣的入海口永定却渐渐衰退,现在的规模还不到江口的二分之一,并且由于离天同较远,不是天同的势力范围。而天同最南部的智巧郡因为工商业并不发达,并无从这里到永定的航线。净元宫在天同附近监视寻找傅放的人也许没有想到,他偏偏走这条航线避过了他们的耳目,离开天同。

      “你真的不去送他嗎?船马上就要开了。”无心谷默渊中的离相居里,何施施站在端坐在书桌前正默默抄写经文的童谅身边,淡淡地问道。
      童谅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手甚至没有停下抄写的动作。
      “大怀爱欲,不见道者。譬如澄水,致手搅之,众人共临,无有睹其影者。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汝等沙门,当舍爱欲,爱欲垢尽,道可见矣。”
      “爱欲垢尽,道可见矣……爱欲垢尽,道可……”童谅一边抄写,口中缓缓念道,但却停在一处,怎么也接不下去。
      “小师弟,你想清楚,这次一别,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何施施不忍见他面上僵硬铁青的神色,提醒道。
      啪的一声,狼毫毛笔在掌中断成两截。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可是,可是……”他扔掉手中断笔,另一手抚住额头,紧闭双眼。
      “那就去吧……哪怕不能送别,再看一眼也是好的啊……”
      “不……他叫我别去送他的……”童谅低头,呐呐地道,面上已经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表情来。
      何施施突然再也无法忍耐,眼泪夺眶而出:“小师弟,你去吧!快去见他啊!不要再这个样子了!你那么痛苦……我不要再见到你那么痛苦啊……!”
      童谅有些恍惚的转头看着泪流满面的何施施,竟然微微地笑了:“师姐,你为什么哭呢?我都……”
      但,这是什么?
      面上那咸涩的透明液体是什么?

      傅放站在甲板上,眺望着远远海面上倒映的点点星光。
      由于是朔月,暗沉的天空中没有月亮,但云并不厚,且不一会便消散了。星光显露出来,异常璀璨,把夜幕照耀的朦朦胧胧,让海与天几乎连在一处。
      或许,童谅也会看着同一片天空里的星星吧。傅放这么想着,心中空荡却澄明。
      由于海浪比较大,他们的船推迟了一点时间出发。等到水手来叫傅放进舱的时候,他不经意间回神,却望见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白色身影。
      傅放愣在那里,脚却不由自主地把身体带到甲板的栏杆边,死死盯住那个飘然若仙子的白色身影。
      不是叫他不要来么?他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道别的话语啊!可是……
      看到那个白影从海上飘过来,他居然安心了。
      谁知,到得靠近船的地方,那个白影却没有更加靠近。而是几乎停在水上,接着竟在海面上变换身形,悠然踏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傅放恍然大悟。

      “我嘛……早就听闻踏波居士的独门轻功‘踏波行’名震天下,仰慕已久。若是以后有机会可以观赏一下整套的‘踏波行’,我也就算了却一桩心愿了。”
      “这倒不难,以后有机会定会让你观看的。”

      那个半开玩笑的约定,竟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实践的。
      傅放动也不动,目光根本离不开那个在海面上若危若安,若往若还的身姿。
      只见童谅完全使出“踏波行”身法,按照八卦方位,一个个身法连续施展开来,舒展流畅,举手投足,飘忽若神,白鹤兮将飞而未翔,浮云兮将散而又聚。
      这究竟是轻功,还是舞蹈?而那个人究竟是仙子,还是凡人?
      仰首低头,青色发丝随着身法变换飘忽甩动,与点点星光碰撞出比穿透薄云的月光还要朦胧的光华。而他一身白衣,襟袖翻飞,与星光照映,恍若轻云之蔽月,流风之回雪。
      回头转身,那双温柔若星子的深邃双眸虽然傅放无法看的分明,但萦绕在自己心头的却是一种几乎要把人全部醉进去的悸动。他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再看下去,因为如果再看,他一定会无法控制自己。
      于是他不断摇头,垂下目光。但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那个白色的身影竟然已经消失了。
      究竟是梦还是醒?是幻影还是现实?
      傅放立在船头,恍惚久久。

      而那边,童谅精疲力竭地踏上海岸,身体便瘫倒在柔软的沙滩上。
      他停了半晌,胸口突然震动,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不停的咳,身子颤抖地如同在秋风中挣扎的枯叶。
      终于,唇边流出了殷红的鲜血来。他呆呆地看着白沙滩上触目惊心的红色痕迹,突然四肢伸展废然躺倒,仰天长笑。
      绝望的笑声长久地回荡在悲凉的夜空中,不能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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