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女人也能当诗人吗 ...

  •   “长生者,面白如纸,然好啖人骨、食人肉,故世人见之多避之也。”
      窗外的王二丫用胳膊肘戳了下李长生:“长生你不会把我吃了吧?”
      被唤作李长生的小姑娘失了平衡,脚下的石头往旁边一歪,重重一声。

      “你们俩小姑娘又来偷听课,快走快走。”刚才还摇头晃脑的老夫子快步走到窗前,李长生一骨碌爬起来,追着王二丫踩过老夫子家的菜园往外跑,跑到村口的大柳树下面,李长生扶着膝盖,重重地喘着气:“我只是叫长生,再说,我要是长生,第一个把你吃了,又害我们被老胡子骂。”
      李长生是村头李四娘的独女,那时候她怀着孕等充兵回来的丈夫,结果死讯比肚子里的孩子先到,她血气上头,晕了过去,等她被人晃醒,已经是在床上了,身下被垫着草木灰:“四娘,使劲啊,孩子要出来了。”
      李长生就这样跟着她爹的死讯,前后脚来到了世界。她生下来的时候不足月,瘦瘦小小的,连第一声啼哭都很微弱。李四娘给她起名长生,村里老人说,名字能拽着命走。李长生在李四娘的呵护下,像一颗小苗,结结实实地长起来了。

      她们的村子靠着官家的驿道,李四娘做的一手好饭,等养好了身子,在村子口搭了个摊子,娘俩的日子才慢慢好起来。李长生整日在摊子上,洗菜、上菜、招呼客人、收钱,样样精通。
      一到下午,摊子上的人就少了,李四娘通常会打会盹,而李长生会翻着早就快翻烂的书。
      黎里就是那个时候走进这个架着粗布的小摊子的:“现在还有吃的吗?”
      李长生循着声音看向离她们最远的那个桌子,一个女人摘下她的帷帽,露出一张并不白嫩的脸,约莫二十五六,声音却很柔和。
      “还有馄饨。”李长生站起身又去擦了一遍桌子,其实那桌子她擦过一遍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想再给她擦一遍。
      李四娘把馄饨煮了,李长生给她端过去,黎里伸手要接,眼前的小姑娘却绕过她的手:“很烫的,你小心。”
      “长生,去地头摘把青菜,这青菜没了。”李长生应了李四娘的吆喝,提起竹筐走了。
      坐着吃饭的黎里来了兴趣,和李四娘攀谈起来:“这孩子叫长生?”
      李四娘爱说话,黎里一问,一股脑地全告诉了她,到了最后,又补了一句:“不求我家长生大富大贵,无病无忧,健康长大就好了。”
      正说着话,李长生挎着篮子跑回来,声音隔老远就能听到:“娘,我回来了。”
      李四娘嗔怪道:“疯疯癫癫像什么样子?”转头跟黎里说话,满是骄傲:“别看长生是个姑娘,其实比村子里所有的男娃都聪明,小时候教她识字,一遍就会了,可惜我认的字不多,全教给她之后,再也没什么可教的了。”
      “怎么不给她送到学堂?”当朝民风逐渐开放,很多地方的学堂也逐渐对女孩开放,只是条件比男孩苛刻许多。
      李四娘无奈地笑了笑:“我也送了啊,那老胡子不收,说什么没有收女弟子的规矩,我呸。”
      李长生跑到跟前,额前粘着几根碎发,黎里看着李四娘面前的这个蓝色衣衫的小姑娘,出了道数学题。李长生从旁边扯下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片刻,给了黎里答案。
      黎里听了答案,安静吃完馄饨,末了,站起身来:“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教长生识字。”

      从那天起,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李四娘家来了位女夫子。

      “长生,学完这篇文章再睡觉。”黎里敲了敲打瞌睡的长生的脑袋。
      李长生眯着的眼睛强撑起来,又忍不住合上,抱着黎里的胳膊耍赖:“求你了夫子,我明天早起再学,我今天好困。”
      黎里摸上她的额头:“今天怎么这么困?”
      “不知道,就是觉得好累,肚子还疼。”李长生作势要晕在床上,黎里眼疾手快拉住她:“长生,你来月事了。”
      李长生蹭地跳下床,床沿处殷红一片,她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黎里不慌不忙地从随行的口袋里掏出一条月事带:“长生,你去换条裤子,把她垫在下面,从今天起,你就是大姑娘了。”多年前,黎里有次来月事丢了月事带,另一位姑娘帮了她,从那之后她的包里总会有一条干净的月事带。
      李长生火速换完,黎里已经给她拉好了被子:“长生,今天早点休息,月事期间不要碰凉水,也不要干体力活,明天我会跟你娘说。”
      被子里的李长生亮着眼睛:“夫子,成为大姑娘会怎样?”李长生依旧是帮妈妈干活、听黎里讲课和带着二丫玩,一切都没变,李长生却因为大姑娘三个字,身体某处升腾出明亮的期待。
      黎里坐在床边,帮她掖被子:“成为大姑娘就可以继续做你想做的事情,当然,你现在不也在做你想做的事情吗?”
      “我以前也想当厨娘,接了我娘的摊子,变成全国最有名的厨娘,现在我想继续读书,然后教小女孩读书,一边当最厉害的厨娘,一边做最厉害的夫子。”李长生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油灯芯落在她瞳仁里。
      从未同长生说起过自己营生的黎里,那天晚上给李长生揉着肚子,说了许多的话。

      一年之后,黎里从城里回来,抱给李长生一摞书:“长生,该教你的我都教了,我要走了。”
      李长生抓着她的袖子:“夫子,我也想跟你走。”那天黎里吹灭油灯的时候,她的身影如流星在李长生眼睛中一晃而过,李长生暗下决心,以后也要成为黎里那样的夫子。
      黎里本能地掰开她的手指:“路上风餐露宿,我是去讨生活,不是去游山玩水,很受罪。”
      “我不怕。”李长生的手又抓住她的袖子。
      黎里耐心地掰开她死死抓着的手指:“还有你母亲,难道你要把你母亲独自留在这里吗?”
      这个难题并没有在沉寂中僵持太久。

      李四娘挎着一篮子干饼塞到李长生手里:“长生,我把你生下来,就是要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娘在家好着呢。要是夫子不嫌弃,带着我家长生见见世面,也能有个说话伺候的人,我李四娘感激不尽,我没什么东西,夫子爱吃我做的饭,这筐里下面是我卤好的牛肉,带着路上吃。”
      李长生这次扣住黎里的手腕,这次她没再拒绝:“走了就没有回头路了,长生。”
      “嗯。”李长生松开手,面对李四娘重重磕头,“娘,孩儿不孝,你在家照顾好自己。”

      于是在李四娘和李长生的眼泪和微笑中,十六岁的李长生跟着二十六岁的黎里,向着西方上路了。

      李长生和黎里行了两个月,终于站在三潭县的城门。黎里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聘书递给看守城门的士兵:“劳驾。”
      黎里是赵县令请来给家中姐妹教习文学的夫子,士兵看了落款的章,抬手放她们过去。李长生背着书箱,愣了神:城内可见之处皆是黄土,不见绿,更不见水,和她想象中的三潭县截然不同。
      “走吧。”黎里问了旁人县令家的住处,轻唤李长生跟上。

      县令家在城市东南处,庭院不大,有着几丝可怜的绿意,两位小姐的书房正对园中,与黎里的客房挨着。
      黎里负责每日早午两堂课的教授,有时天气好,便会取消下午的课改去城外。
      黄沙游荡在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黎里懂的极多,一边带着她们散步,一边带着她们认识植物。赵县令是江南人,带着家眷来此处也不过一年有余,家中的大小姐掩着口鼻:“夫子,为什么这里的黄沙这么厉害?”
      “风从西北过来,那里缺少植被,风没有遮挡,土地脆弱,所以这里的黄沙很厉害。”黎里指向不远处的一棵沙枣,“沙枣,即可防风。”
      “爹爹说,沙枣也可以入药,是好东西。”二小姐跟在李长生旁边,来了兴致,两三步走到沙枣前,“就是吃起来太酸,我吃不来。”
      一向爱打瞌睡的二小姐大着嗓子喊黎里:“夫子,再多讲一讲这些,我喜欢听这些。”

      天南地北,黎里都讲给她们听,李长生常在旁边守着,帮她们研墨,或者静静地在旁边把黎里教授的东西整理成册。
      一年后,黎里在赵县令家的工作告一段落,临走时两位小姐依依不舍,拉着长生的手要她写信给她们。赵县令对黎里很满意,说要为她推荐下一份工作,黎里拒绝了:“多谢县令,我与长生,还有其他的安排。”

      李长生背着书箱,紧紧跟着黎里:“夫子,我们要去哪?”
      “更北的地方。”黎里回头,西北落日的余晖落在她的身上,李长生看呆了,黎里莞尔一笑,“长生,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

      那确实是更北的地方,黄土多到好像是在这里出生,小孩子还没长成个子就先学会苟着身子做事。
      黎里在废弃的庙里放下包袱,扫掉庙里的蜘蛛网。李长生抱来一些干草垫在避风处:“夫子,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教书。”黎里又从包袱里掏出简易的厨具,“长生,去找点水来吧。”
      李长生跑出门,回来时带了半缸水:“这里水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挑,这一点水还是好几个姑娘好心给我从水窖里舀的。”
      黎里接过水:“吃完饭咱们去找学生。”
      “可是夫子,她们穷的衣服上都是补丁,哪里有钱来上学?”
      “免费。”

      纵使免费,第二天也没有任何人来,黎里也不急,只是坐在庙里,日头西落,一个小姑娘探出头:“听说这里听书不要钱。”
      “妹妹,是教书,不要钱的。”虽然不要钱,李长生热情地拽着她往里走,“我们夫子可厉害了,别人花很多钱还请不到呢。”
      “真的不要钱吗?”李长生的热情吓得她一直往后退。
      “长生,你松开她。”黎里走过来,揉了揉她的手腕,“不要钱的,今天我们来识字好不好?”
      黎里牵住小姑娘的手往外走:“外面亮些,能告诉我,你都会写哪些字吗?”

      人人都知道破庙里来了个教书人,太阳偏西的时候上课,一文钱不要。
      村子里一共19户人家,二十三个小孩,第一个月结束的时候,所有的小孩都过来听课了,后来人数越来越多,24,26,30……
      如意凑到长生的耳朵边:“长生姐姐,她们是隔壁村的和隔隔壁村的。”

      不管来几个人,黎里从来都是拿根树枝,在地上划着,照教不误。

      没有学生的白天,长生会从包裹里掏出纸,给三潭县的朋友写信,天气好的时候,便由如意领着,去找驿道上找南去的商贩送信。
      太阳西沉,最后一点明光也随之消失,小孩子三三两两回家,黎里随手拿起李长生的文章:“长生,你写的越来越好了。”
      李长生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写着玩的。”
      黎里看到末尾,目光移到李长生期待而又害羞的脸上:“长生,也许你会成为一名诗人。”
      “女人也能当诗人吗?”李长生大惊失色。
      破庙只有一根蜡烛摇曳,映在黎里温和的脸上,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当然,女人当然可以当诗人,只要你想,什么都会实现。”
      若干年后,在传世奇作长生见闻录中,那一晚破庙的烛光照亮了此后诸多女人的脸——
      “余大惊,师言:“诚然!女子固可为诗人,心之所向,无事不成。”烛光映目,若神人也。”

      北风呼呼地吹起来,天越黑越早,李长生搂着黎里瑟瑟发抖,黎里顺手把棉被往李长生那边拉过去:“明天我再把那缝子堵严实点。”
      第二天黎里还没来得及堵,如意就把她俩生拉硬拽拉回了家。
      “夫子啊,这里破是破了点,但好歹是不漏风,你俩就在家里过了这个冬天再说吧。”如意娘帮她们铺好被子,又细心地把窗户往里一怼,严丝合缝。
      那个第一天探头探脑的如意正笑嘻嘻地看着她们:“长生姐姐,以后晚上我也能找你玩了。”
      北风刮了一周,这个黄土小村彻底进入冬天。黎里照旧折一根树枝,在地上教书,只是地点从破庙变成如意家的院子,时间从日落变成白天。
      那一年冬天,如意家收到了整整半地窖的红薯——
      这些没有钱的学生自发的“学费”。

      大雪盖下来的时候,李长生跟着如意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地里,茫茫天地间,一只灰白相间的兔子蹦跶出来,如意举起手里的弹弓,小时候打在兔子脚边的雪地。如意一声哀嚎:“长生姐姐,这下开不了小灶了。”
      李长生回去,趴在床边借着月光写到半夜。

      冬去春来,又到北风渐起,眨眼七个季节已经过去,黎里和李长生收拾好包裹,与一众人告别,如意抹着眼泪问她们还会不会回来,黎里像第一次见她时那样,牵起她的手腕:“如意,我不知道以后咱们还会不会见面,但你要记得我们的约定,不要抛弃那座庙。”
      “好。”如意从怀里掏出一个弹弓,“长生姐姐,这个给你,你一定要记得我啊。”那把弹弓是如意求她爷爷细细雕刻的,整日揣在怀里,连睡觉都不撒手。
      李长生将弹弓揣进怀里:“当然啦,你可是我认识的最厉害的神射手。”
      她们是顶着黄沙来的,又被黄沙推着离开。

      这次要去的是江南,听说那里到处都是水,抬眼就是绿。
      李长生把着栏杆,脚下的水被劈开,柔柔地往后退,带着微微腥味的风捏着李长生的脸,这是李长生第一次坐船,看什么都新鲜:“夫子,这次为什么来江南教书?”
      黎里胳膊搁在围栏处,背惬意地驼着:“因为没钱了,江南钱多。”
      “你这话一点都不风雅。”李长生跟在黎里身边久了,揶揄她的话都说的文绉绉。
      黎里转身,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不赚钱怎么养活你。”李长生跟她走的时候,她才十六岁,个子比她矮一点,在外面四年,反而是比她还要高了。
      “好夫子。”李长生的尾音又长又黏,耍赖似地跟黎里撒娇。黎里一扇子拍在李长生肩上:“别耍贫,下去好好收拾下你的文稿,乱糟糟的,不像样子。”

      下了船,宋家的下人已经等侯多时,由老妈子领着她们一边去府上一边介绍锡水城。
      宋家是当地有名的富商,家中共五位小姐,因着宋家老爷传统,又受不了小姐们的央求,便请了黎里上门授课。
      老妈子回头笑道:“我家小姐个顶个的好,只是大小姐和四小姐更活泼些,还得您多费心。”

      开课第一天,作为助教的李长生压着嘴角暗笑——
      这简直不是更活泼了“一些”啊。
      大小姐和四小姐的毛笔在纸上画出树又画出鸟,不曾抬头看黎里半眼。第二天上课,黎里派李长生带她俩出门“写生”,说是写生,实际就是给她们个正当由头上街去玩。
      溪水城是江南有名的富裕地,百条溪水蜿蜒,水边杨柳依依,人头攒动,铜锣叫卖不绝于耳。
      三个人沿街看腻了,抬脚去了茶馆喝茶,李长生饮着新茶,身边的两位小姐盯着茶馆门口的人进出,轻敲桌面。李长生问道:“你们是在看什么?”
      “在看一个时辰里这里的客人数量。”四小姐答道,眼睛还是盯着门口。
      李长生乐了:“在算这家店一天能卖出多少钱?”
      听了这话,两人的眼光又落回到李长生身上:“你怎么知道?”
      “我家里是开食摊的,我娘带我出去吃时也会这么算。不过你们算这是作什么?”
      因着李长生家里也是做生意的,宋大小姐觉得与她天然地亲近许多:“我俩的乐趣,我可不喜欢学那些古板的文章,还是做生意开心些。”
      宋四小姐接茬道:“以后我和大姐可是要成为城里最厉害的生意人。”
      “那你们一定会成为很厉害的生意人的。”李长生毫不吝啬她的赞美,“到时候就要喊你们宋老板咯。”

      授课一周有余,二小姐和三小姐依旧跟着黎里学习诗词歌赋,而大小姐和四小姐则整天和李长生在城中晃荡。宋家老爷图个清静,并不对黎里的安排有所置喙。
      第三周,黎里增加了算数,又请宋老爷喊了家里算账的先生每十五天来教她们算账。至于黎里如何说服宋老爷,没有人知道。

      李长生和宋家两位小姐出游时,两位小姐兴高采烈地坐在亭中讲自己的宏伟商业计划,李长生则在一旁,安静地画画。
      “长生,你在画什么?”四小姐探过身子去看,白纸上寥寥几笔,一个姑娘托着脸听另一个姑娘在讲,亭外的花伸到亭内好几枝。
      “长生,你是一个画家!”宋大小姐惊呼,“后天在春园有一个诗画会,你该去参加,我去问问能不能帮你弄到一张帖子。”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