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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好久不见啊,长生 ...

  •   宋大小姐还没弄到,黎里就宣布明天停课一天:“长生,去拿了你之前整理的文稿,换上新做的衣服,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小诗会。”
      宋家四姐妹欢呼之后,拉着李长生去了她们的院子,二小姐振振有词地掏出一大堆首饰,四个人为了她的发饰选择争地七嘴八舌,李长生见势要跑,四小姐按住她:“先敬罗衣再敬人,他们文人嘴上不说,实际上讲究着呢。”最后四个人看着被她们打扮地素雅的李长生,满意地放她回去了。

      次日,李长生携文稿跟在黎里后面进了春园,头上的流苏坠子虽然漂亮,李长生却觉得浑身不自在,总忍不住看右侧斜出的坠子。
      很快李长生就忘带了头饰带来的不适,对这个“小诗会”来的人员瞠目结舌,有文坛新秀,也有长居江南文明远扬的文人,在侧边有一桌女子,围着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黎里领着李长生穿过人群去了女诗人一桌,她们虽没见过李长生,却热情地接过她的文稿看起来,其中一位诗人率先冲她微笑:“你叫长生?”
      “是的,李长生。”面前的诗人正是名扬天下的魏珖,李长生胸膛里的心怦怦跳。
      魏珖把文稿递给旁边人:“长生,你的文章虽然稍显稚嫩,但文字里有着一股灵气,好好写好好磨,你的文章是可以流传千古的。”
      “我看你的文章多是各地民风,到时候整理一下,可以合成册子。”旁边的诗人附和道。
      一桌的诗人词人讨论地热烈,其他人也被吸引过来,李长生的手稿在一双又一双手里传递,李长生盯着它们,好似拥有黑色纹路的白色蝴蝶在花间起舞,李长生觉得那些蝴蝶背着她的心。
      周遭的声音河浪一样向她袭来,赞扬不屑窃窃私语。
      最后蝴蝶静静落在一个白胡子老者枯木一样的手里。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落在老者身上,所有人都起了身。
      李长生不明所以,她并不认识眼前的人,那人却直愣愣地朝她们走过来,黎里头上未戴一饰,素净的脸上挂着平素那种寡淡而温柔的笑。
      “你是?”老者已经很老了,盯着黎里的脸皱起眉头。
      黎里对着老人微微一笑:“我是黎里。”
      “你和黎韶什么关系?”老者问道。黎韶是和老者同时期的文人,当时一首长赋冠绝古今,却在某天消失,再没一点音讯。
      几十双眼睛全都看向黎里,那个素净的女人只是继续微微笑着:“她是我祖母。”
      李长生也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向黎里,那个她十六岁就跟着的老师,而今她二十岁,黎里仍然看起来和她初见时一样,没有一点岁月的痕迹。
      老者似有动容,往前近一步:“你祖母,还好么?”
      黎里低头和老人浑浊的眼珠对上:“三十年前,我的祖母就因病去世了。”
      老人退后半步,什么都没说,拿起手中的文稿费劲地看起来。

      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手稿还给李长生,长长地看了黎里一眼,称病离开了。
      那天的春园,飞出了一只野地的蝴蝶。
      一时之间,这位在文坛崭露头角的姑娘,在溪水城风光无限。

      李长生却躲进宋家别院,谁的帖子都没应。月亮爬上枝头,照的别院一片亮堂堂。
      “怎么了长生?”黎里拿了件衣服给她披上,夜里露水重,李长生的肩头已经宿了寒意。
      李长生扭过脸,抱住黎里的胳膊,她害怕的时候总是会抱住黎里胳膊:“夫子,我只是很害怕,我不过是个舞文弄墨的田里的姑娘,真的值得这些赞誉吗?”
      黎里轻轻拍着她的手,像无数次安慰她一样:“长生,不要害怕这些,不是书读的更多,出身更好才能写出好东西,才能成为文学家,文字是从自然的田里长出来的,长生,你写的很好,不要害怕。”
      李长生把头靠在黎里肩头:“谢谢你,夫子。”
      “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好啦,回去休息吧,一会露水把咱俩都淋湿了。”

      李长生接了诗会的帖子,谢绝了黎里陪她的建议,独身去了,离开时兴高采烈,一路飞奔回来:“夫子夫子,我今天碰见明月明星了!”
      明月明星就是三潭县赵县令的两个女儿。赵县令治沙有功,升任到江南地区。
      黎里递过去手帕:“她们怎么样了?”
      “明月已经嫁人了,但是仍然在读书和写诗,明星在做药材生意,赵县令气得不行,最后还是随她去了。”
      “真好。”
      “她们都大变样了,不过也都没变,对我还是那么好。”
      宋四小姐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那是因为你好,长生,你带我去认识你说的赵明星好不好?”
      李长生知道她们都喜欢交生意人的朋友,便满口应允。俩人后来真的一见如故。

      在锡水城呆了又是三年,黎里和李长生与一众朋友告别,准备继续往南走。

      黎里带着李长生翻过了好几座山,一直走到空气变腥。
      这是李长生第一次见海,好像是无边无际的湖,近处的船像湖面的鸭子,远处的船像小小的浮萍。
      她们在离海不远的地方找到一间破旧的小石屋,就此安顿。这片小渔村热闹非凡,阿嫲牵着小孩的手,大大方方走进石屋,不到一天,全村子都知道村尾的小石屋来了两个北边的姑娘,一个笑嘻嘻的,一个温温柔柔的。
      李长生在这里没饿过一顿肚子,这里的阿嫲给她们送来鱼干和海带,来换李长生的故事。这次她们没有教书,而是跟着麻利的孩子后面捡落潮后的海物。
      黎里扎起裙子,挽起袖子,踩在柔软的沙子上,盯着在海滩上挣扎的鱼,顺眼的就一甩胳膊送回大海,不顺眼的就往后一丢,丢进背篓,李长生与黎里不远不近,傍晚海上的天是一种近乎秘密的蓝色,浪声一个跟一个舔上湿润的沙滩,李长生看黎里甩鱼看得入神,总是忘掉眼前的小鱼和一闪而过的螃蟹。
      “长生姐姐,你快捡啊!”趴在礁石上的小孩恨铁不成钢,大声地喊。
      黎里会停下动作,直起腰寻找她的长生。李长生狼狈地低下头:“找着呢。”

      她们睁开眼的时候,有时候是漫天繁星,有时候日上三竿,然后起床做饭,看书或者和找来的阿嫲闲聊,更多时候,是在门前的摇椅惬意地躺着,让海风吹动裙摆,好像空气中看不见的生命亲吻她们的生命。
      李长生从摇椅上坐起来:“夫子,我们就这么什么都不干吗?”
      “嗯。”黎里眯着眼睛,似睡非睡,“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们也没有什么都没做,我们在感受生命。”
      等到太阳落下,李长生就会去海边捡海物,黎里则全凭心情。
      如此三年,李长生从镇上回来,轻轻喊黎里:“夫子,我娘给我的信到了,我想回家了。”
      此时李长生离家已经十年。

      “好。”黎里沉默一会,仍旧眯着眼睛。
      李长生琢磨不透黎里的想法:“夫子,我们什么时候走?”
      “是你长生。”黎里坐起来,“不是我。”
      “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吗?”李长生怔在原地,她从来没想过夫子会不和自己在一起,从她走出那个小小的村子之后,她们就一直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过。
      黎里起身走到屋子里:“长生,没有谁会和谁永远在一起的。”
      “外面太阳大,快进来吧。”

      李长生哭了,在海边毒辣的太阳下,这里没有一片云朵,阳光打在她脸上,晶莹的泪珠闪闪发光。黎里背过身去,那些闪着光的眼泪像是细小的冰凌,扎进那颗跳动太久的心。
      她们去黄土小镇的路上躲在荒废的土窑里冻得瑟瑟发抖的时候李长生没有哭,和明月明星分别的时候李长生也没有哭,被人写文章抨击她的文章时李长生也没哭,在海滩上被锋利的砾石划出血的时候李长生也没有哭。
      因为黎里一句连重话都算不上的话,李长生哭的像是离开李四娘的那个晚上,那时候黎里搂着她,轻声哄她。
      李长生又尝试了两次,最后还是自己收拾了包袱,她站在小小的石头屋前:“夫子,你会在这里住多久?我还能找到你吗?”
      黎里站在石头房里,沉默片刻,看向李长生:“可能两年也可能五年,长生,有缘分的话,会再见的。”

      李长生是擦着眼泪离开那座闪闪发光的小渔村的。

      官家的驿道没有什么变化,李四娘还是弯着腰在灶台前忙碌,李长生远远地喊着娘,抓着包袱飞速地跑过来。
      李四娘眯着眼睛,那个小点点最后变成她离家十年的长生。
      依旧笑眯眯,依旧风风火火,好像她不是离开这里许多年,而只是去地头剜了一筐青菜回来。
      李四娘抱住她,高了,瘦了,黑了:“回家了好,娘好好给你补补,欸?你夫子呢?”
      “她还有事情,没来。”李长生随便扯过去,“娘,我给你寄钱了,怎么还这么辛苦?”
      李四娘佯装打她:“我有胳膊有腿,拿你的钱干嘛,今天不干了,收摊子,回家!”

      李长生挽着李四娘,走入回家的小路。李长生早上起来吃过饭之后先跟着李四娘侍弄地,然后一起支起小摊,没有青菜的时候挎上篮子就去剜,和她走之前没有两样。
      听说李四娘的女儿回来了,村子里的媒婆蠢蠢欲动,一波一波地往李四娘食摊跑。李四娘把她们打发走,晚上的时候和李长生躺在床上,又问她:“你夫子成亲了吗?”
      “没。”李长生不明所以,怎么打听上夫子了?
      李四娘话锋一转:“那你呢?”
      “我?”
      “你想成亲吗?”
      “不想。”浓浓的深夜盖住她的心虚。
      李四娘那句你想成亲吗,黑夜中却突然飘出黎里的身影。

      “外面是什么声音?”李长生扯开话。
      “是虫叫。”李四娘轻轻摇着蒲扇,“睡吧。”
      屋外的虫叫和李四娘的蒲扇风在黑暗中一浪又一浪地卷过来,李长生闭上眼睛,世界变成一片秘密的蓝色,相似的浪声,黎里弯着腰在捡鱼,黎里躺在她的身边,呼吸的时候睫毛微颤,黎里提来一桶水,水珠顺着她的发丝滴湿寝衣。
      在那一片想象的蓝色中,李长生终于睡着了。

      李长生照旧在食摊帮忙,在送走最后一波客人后,李长生收拾桌子,侧头问正在收拾灶台的李四娘:“娘,如果我要做一个特别惊世骇俗的事情,怎么办?”
      “什么惊世骇俗?犯法吗?”
      “不犯法。”
      “那叫什么惊世骇俗。”李四娘继续擦灶台。
      “我能做吗?”
      “去干呗。”李四娘的语气稀松平常,“最多也就是干不成,那有啥。”

      李长生在家呆了两年,写给小渔村的信从来没有回复。她总是想起在渔村的那三年,那里腥气的海风,挂在屋子前的绿色海带和银色的小鱼干,以及,黎里。
      她决定去长安,李四娘给她装了满满一包袱吃的,把她送到驿道:“长生,想做什么就去做,娘给你起名长生,不要让你长长的一生留下没敢做的遗憾。”
      李长生接过包袱:“娘,你真的不跟我去长安吗?我能养活咱俩的。”
      “不去不去。”李四娘把李长生往驿道推,“我在这好着呢,等你干成了,别忘了回家告诉娘一声。”

      李长生来到长安,在一个小旅馆落榻。曾经的友人正在长安,她帮李长生找了份给富家小姐教书的工作。
      “长生,怎么突然想来长安了?”友人给李长生倒茶。
      茶是她们在锡水城最喜欢喝的品种,分别多年,她们之间却因为这杯茶回到过去:“长安文人多。”
      “那倒是,你早就该来长安了,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文章,让我拜读一二。”

      长安的文人当然多,长安的信息更多,天南海北,也许某天某处,从某个人口中能听到黎里的消息。
      李长生笑着,把一叠文稿递给友人:“这么多年过去,还爱揶揄我。”

      李长生从来没有停止寻找过黎里,可是那个曾经名气大到能够弄来春园请帖的人却好像人间蒸发,谁都没听到过她的消息。小渔村的信一封又一封送出去,不识字的阿嫲看不过去找镇上的先生写了回信告诉李长生她早就离开。
      李长生还是会写,写给西北的边陲小城,写给小渔村,写给锡水城。
      她总觉得,只要一直写下去,找下去,黎里一定会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一晃五个春夏秋冬,那个曾经跟在黎里身后的小姑娘的名气早就超过了她的师父。
      这年元宵,李长生照例给学生放了假,她穿着一身大红的羽毛缎斗篷,独自上街,街上到处都是元宵的活动,猜灯谜卖花灯,小孩子缠着母亲要买面人。
      灯火热闹,人群熙攘,李长生不免觉得落寞,于是买了一盏花灯拐到河边,此处虽然挂着灯笼,烛光却远远比不上刚才的街道,人也稀少了很多,不过零零散散几个人在往河里放灯,灯光摇曳,晃晃荡荡地汇成水中的星星。李长生提着灯沿河往北走,人越来越少,挂在河边的灯笼变得稀疏,掩在枯枝中,影影绰绰,勉强映在伸向河中的木道。
      一个人蹲在木道的尽头,轻轻往河中推一盏花灯,昏黄的灯光落在她背上,温温柔柔。
      李长生呼吸一滞,短短十几米,却好像一辈子那么长,她张张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李长生提着灯,像一只萤火虫,一点一点挪到另一点光的旁边。
      她努力张口,仍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身前的人感觉到身后安静的影子,转过头,原本披在背上的头发顺着动作滑到左肩。

      李长生穿着鲜红的斗篷,里面穿着青绿的衣衫,提着一盏荷花灯,静静站在她身后。
      她笑起来:“好久不见啊,长生。”

      长生两个字轻却慢,好像她真的会长生不老。
      李长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听不到她叫的长生。

      眼泪刷地一下,就淌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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