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俊的写字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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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能记得那么多细节？哦，这还得归功于他留给我的写字簿。”
妍说这话的时候，手抚着那本子。她坐着的方向刚好对着窗外，灰色的天空，棕色的枯枝，初秋清寒的空气都似触动她的回忆，仿佛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起身把它拿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那是一本小学生写字簿，最便宜最普通的那种。粗砺的黄纸面，白得有些勉强的纸页。只有他的字，用铅笔认真描划的字，像模板上的铅字一样，轻轻地趴伏在每一页的正反两面。
妍的形容很特别，她说那些字“凹凸的感觉恍若他青筋显露的手背”，所以她抚着本子，我感觉她正在抚着那只温暖的手。我的感觉一定不会错，妍说完那句话，忽然就停下来，停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
“本子里记的不是日记，是我们相识后的每一个“第一次”。他就像记大史记那样忠实地记录着我们之间的点滴：第一次见到我，第一次强迫我吃东西，我第一次看到雏菊的反应，我第一次对他的话做主动的反应……”
妍说得没错，俊的记录脉络清晰，一如青筋的延展。她的叙述也是沿着这条主线铺陈开来。
“这是什么意思？”
顺着她手抚的位置，我在已经有些起毛的本子背面，左下角处，看到了几个已经有点模糊的字迹：
“我在这儿”
那一页除了这四个字，全是空白。
妍没有接腔，低头看看那字，复回头看看我，眼里居然，是的，居然，居然亮起一抹浅浅的软软的笑意。
我没有再追问，但这个问题更深地盘旋于我的脑中，是当我看完整本记事并在本子的最后一页再次看到这四个字以同样的形式出现。那时，妍已经离开这儿了，我想再问，也无从问起。虽然直觉早就告诉我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故事多少与爱情有关，但面对默默无闻的她以及声名远扬的俊，我还是有点不能接受这种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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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爱过她吗？”突至的冲动让这句话从口中蹦出。很像玩背对背游戏，我想知道另一方的答案。
问题显然有点突兀，话在地上蹦了几下，才被他接住。我确认他接住了，是因为他收住笑声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有稍纵即逝的惊讶、还有，探究，更有一层辨不清的情绪。
在我正有些惶惑自己的冒失时，他忽然讲起妍开始好转的日子。其实，这一段我在他的写字簿里读到过，但是自他的口中说出，就已然不再像流水账似的八股文。而且，当他不再刻意大声说笑的时候，我耳边拂过的，是妍刻骨铭心的那种声音，“低柔的、能让人生出感动、让你觉得踏实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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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事情好象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俊依旧每日送水，妍则依旧足不出户。生活，就像日晷上太阳的影子，有序而不走样。唯一的变化，可能就是她的按时睡觉按量吃药也被纳入了生活的秩序里。
“俊，你现在的话可有点儿多哦。不过，你倒还真有点小神通啊，居然能让她服服帖帖地吃药睡觉。”邢护士长最近总这么连夸带叹的，其实她也很同情那个年纪轻轻就失去这失去那的丫头。
逢到这个时候，俊本来该笑的，可不知怎么的，他笑不出来，即便牵起了嘴角，他也觉得自己的笑应当是嘲笑自己才对。
毕竟，她并没有真正“活”过来。她还是习惯背对门坐着，目光没有定点地枯坐一整天。而他，试过每天同她说话(当然只是他唱独角戏)、每天采这样的花那样的花送她，但好象砂粒洒落深潭，且不说响应，空气里就连丁点的气流震荡都恍若不存在。好几次，他探到心里的颓丧，但奇怪，他却从没有过放弃的念头。渐渐地，敲门、换水、花照样摘照样插，他却不再没话找话。
他怎么啦？妍忽然在几日空气里的寂寞中发现了不妥。她不怕寂寞，只是，每天清早的絮叨声忽然失去下落，这，让她有点不安。这些日子她刚刚开始习惯这像逸一样低醇的嗓音。
是的，像逸一样的声音。
也许是吃了药的缘故吧，她不再像头天那样误以为是逸回来了。但是，她宁愿相信那是逸在对她说话。她每天都在等着那短短的一刻，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会惊走声音的主人。
妍无声地侧目，屋子里的餐桌前，声音的主人正背对着她往水罐里插花。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剪枝、略显笨拙却有讲究地插放，她第一次发现，他是连插花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很认真的男人。在家里，这种事情是她做的，逸不会干这些细致活。
正想得入神的当间，他停了下来，一瞥之下，她明白他遇到了难题，而这对于她却不算什么。
真是要命，插了这么久的花，居然还不得要领。有机会真该找个师傅学学，省得这些花跟着我遭殃。
俊把玩着余下的最后一枝花，上下左右地比划，犹豫着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忍不防，胳膊肘碰到什么，不等他回头，一只纤柔的手划过他的眼界，在他的瞠目结舌中把花插到了他意想不到的位置：水罐的提耳上。一时间，“点睛之笔”“神来之笔”什么的，在他的脑子和眼中几度进出。他好不容易才收回心神，低头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
是的，他必须低下头，因为在一百八十公分的他面前，妍显然是瘦小的。当她不抬头不回首的时候，他只能看到她没有什么光泽的发心，还有，悄悄及肩的不那么整齐的发尾。没来由地，他忽然想探探自己常常感觉到的罩在她身侧的冰凉是否存在。
可是，没等到他伸出手，身侧的这个女人竟仰首望向了他。那目光先是掠过他的唇、继而是他的眼，然后又是他的唇。目光中有犹疑、有探询、似乎，还有希冀，就像孩子迷失时的表情。
她的探看只是几秒的事情，俊却在她的目光中不由把食指抚向自己的唇际，没来由地，竟有点紧张。
空气中好象挤进了一个气球，就那么横亘在两个人之间，变大变大，有点让人呼吸不畅的意思。
说话呀，求你说说话。妍在心里呻吟，再次把眼抬起。
再度触到她小心翼翼的眼眸，那种未经刻意掩饰的脆弱，让他心头莫名一震。他忽然福至心灵地领悟到她的苦恼，“是不是我好几天没有同你说话了？”
没有声音，她轻轻垂下的眼帘肯定了答案。
空气中的气球嗤地一下破了，气流的运动开始恢复顺畅。顺畅的气流仿佛带亮了一屋子的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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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她总算正式活转了。我不知道，原来声音也能有那么大的力量。记忆中的声音。”他微眯了一下眼，把视线投到鞋尖。
不对，这种情绪不对。我是记者出身哪，他那一点教我摸不透的落寞还是被我看了去。但我没有打断他，是因为他的儒静还是我自然表现的职业素质，我也不确知。
“我在这儿的大部份第一次都是和她一起的记忆，它把这里(他闷着头用拳轻捶了一下自己的心)装得满满的。八年哪----”
沉默了一会之后，他环顾了一下房间。
“真的很小，可能只有十五平米多一点，与我现在的住所相比，真的无法可比。这屋子，只能说是简陋得可以。”
“可，这里有你曾经走过的痕迹。”天晓得我的嘴里怎么能溜出这么句文艺小说里才能见着的台词，说完，我都觉得有些难为情。幸好，他似乎并不在意。
“嗯，在这儿，真的很开心，很轻松。如果，就这么过下去，也该是挺浪漫的事吧？”他像问我，又像问自己。唇咧开着，乌黝的黑眸里，塞满浓浓的神往。看得出，那种普通平凡的生活，他甘之如饴。
“也许会是浪漫的事儿。可是，为什么到了你的笔下，它们就像一篇篇流水帐呢？”
“我的笔下？”他扬了扬眉。
“记得你的写字簿吗？”我盯牢他。
高档树脂镜片后，他的目光由先前的讶异突转成错愕，只是小小的一瞬。我发现他的自制力很强，这让我想到他甫至时听说妍刚刚离去所表现出来的平静只是一种表像，他的心情一定是有所震动的。可惜，那一刻我并不知道他是谁，所以没能仔细瞧瞧他的反应。
良久之后，有声音像呓语般传来--
“你看过？还是她根本就没有带走？”
他一定感觉到我的逼视，索性把头垂下，不再让我看到他的眼光。
该给他看吗？我迟疑了一下。目光游疑间，我看到了他头顶心的两个螺，“有两个螺的人做事情都特别认真执着，别想同他们打马虎眼”，妍的话在心里盘旋而过，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他没有伸手接那本子，却在我把它摆在他面前好一会儿了，才把手伸向它并覆上它。先是左手，然后是右手，就那么用虚掌覆着。及至他猛然转身，几步走到窗前站定，我也没能看清他的表情。
再转身回来的时候，他又恢复了来时那种超然。
“她一定很信任你，否则，她不会轻易把自己的东西交给别人的。”他和煦地笑望着我，眼里，有一种刚才没有的亲和。
我不置可否。
“她还同你说过什么？”
“不少，想听的话，可能你得在这儿呆上一整天。不过，伙食自己解决。”
“哈哈哈，”他扬声大笑，“难怪妍会喜欢你。她很内向，但她喜欢跟有幽默感的人在一起。”
“我们出去聊吧？屋子里太闷。我也正好想看看秋天的四汤山。久违啦。”他看我不反对，一步跨到门前，拉开门，又轻车熟路地接过我手中的钥匙把门锁上，再把它放到门框边的一道砖隙里。做完这一切，他返身拍拍手，“走吧。”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俊的写字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