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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青草的游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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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熟门熟道地领我穿小路向四汤山走去,一路无话。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走得很快,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快。我才稍一走神,他就不见了踪影。我正开始着急,他却好象发现了我的“失踪”,从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一声招呼:
“我在这儿。”
说话间,他的身影自一棵苹果树后闪出来,冲我挥了挥手,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把我的眼晃花了两三秒。这一幕景象原本稀松平常,可是,现在它在我的心里,只有奇妙可以形容。
因为,又是那四个字:
“我在这儿。”
妍说得其实不太准确,或许她是不好意思说。事实上,在那一页非常不象大史记的记事页之后,他的记事偶尔也会有些自己的情绪夹杂其间。而现在,在焦急的心绪获得平复之后,我仿佛看到他走到妍的身旁,拉起她的手对她轻轻地说这句话。我忽然想,他会不会是想说……
经过门房,他一拐就拐到了侧面的菜园子里。他一会儿踩踩脚下的土,一会儿扯去几株稗草,完全没有同我说话的意思。
我静静地呆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听说有不少女子光是看到他的背影就会心跳、就会忍不住尖叫。然而,我并没有特别的冲动。可能是在见到他之前妍就给我灌输了不少他是个“普通人”的观念吧。不过,凭良心说,他的背影虽不是传说中那么“神奇”,但说不清为什么,这么近距离看着他,即使是背影,也会让你有一种被熟稔的气息包裹着的感觉,就像是邻家的一个兄弟站在自己身边。
他依旧在检视着菜园,我却开始回忆妍带我来这儿时说的那些事儿。关于青草的游戏。对于这个游戏,她的开场白是这样的:
“我们之间,陌生之初,青草的语言是我们间的沟通方式;熟了之后,它成为一种游戏,朋友间、兄妹间,温情的游戏;最后,它成了一个约定。”
我的感觉是,这么多年了,她仍然十分眷恋这种游戏,眷恋那种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心完成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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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深秋,虽然妍还是不出声也不出门,但俊来的时候,她偶尔会用眼神同他“说”上几句话。
某一天,俊送来一捧带着小花的草,没有插进罐里,却在妍的注视下径直走到她跟前。
“我们玩个游戏吧。如果你还是不想说话,那以后我问你问题,答案是肯定的,你就往桌上放一束草,如果是否定的,就放两束草。如果哪天你想出去走走,只要把罐里的草挂一束在门把上,我就知道了。我会陪你一道逛逛的。好吗?”
没有说话,妍默默地从他手中抽出一束草摆在桌上……
接下来的日子里,一束草、两束草;两束草、一束草……每天清晨,有声问话与无声应答就在这小屋里轮番上演。这时候,妍开始尝试同他说话,很少也很短,多是几个单词:“我来。”“谢谢。”渐渐地,她不再总是枯坐,他来的时候,甚至是邢护士长他们来的时候,她也会起身做着无言的响应。
天气转冷,四汤山的冬季如约而至。俊了解这儿的冬天有多么冷,一过立冬,疗养院附近就该封山了,而封了山,他再想把妍带出那个屋子就更加没有可能了。
这一天,好象是秋的气候在做最后一丝挣扎,太阳没来由地特别高特别暖。俊在菜园里晾着刚摘的菜,忽然扭头就向妍住的那座楼跑去。
他跑得很快,全然不顾医生关于静养的要求。他一口气奔到妍的门前,驻足,犹豫,但仅是几秒的时间,他推开了门。
在不是清晨的时候到访,这种例外让妍吓了一跳。她瞪视着俊,看着他一步步走到水罐前,捧起水罐走近她。
“出太阳了。”他只是这么说,没有问她什么。
妍抬眼,正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干净明澈,就像孩子,纯净得让妍有种想走上前把他搂在怀里拍拍的冲动。妍释然,忽然想同他开个玩笑。
她从他手中抽出一束草,把它摊在桌面上,在他的注视下,将它分成两束。然后,在俊有些颓丧的目光中又把它们合到了一块儿。
“你……”俊不可置信地盯着妍,微张着嘴,一个不留神,扬起的眉眼让鼻梁上架得本来就不很牢靠的眼镜直线滑落,正好掉在桌面的草束里。
妍忍不住笑了,笑意自她脸上无声地漾开。他顾不得戴好眼镜,再次扬起眉眼盯牢她,少顷,从胸腔发出比妍大好几倍的笑声……
他们第一次去的是他平日挑泉水的山岰,离四汤山不远,从疗养院出发只要走二十分钟左右。
经过门房的时候,俊领妍去看他的菜地。准确地说,这儿一半种菜,一半种草,是很多妍叫不出名字的草。
“这是金钱牛,这是马兰草,这是三叶草,这是七颗扣,这是……”他像个满意的家长,历数着自己的杰作。
“你怎么知道它们的名字?”
“呵呵,我是它们的爸爸嘛。”
“嗯?!”纵然是心境再寡淡,妍也忍不住挑眉。
“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有生命的嘛。这种关系是不是很单纯,很可爱?”他没有回头,兀自检视他的“孩子们”。
“你闻闻,闻到什么了吗?是不是比雏菊还香的味道?”他再扭过头的时候,手中举着一棵带花的小草。
“嗯。” 妍点点头,心暖暖的,满涨着,说出了她到疗养院以来最长的一句话:“想尝试当爸爸的感觉可以自己结婚生子嘛。”
原以为会听到他用同样的笑声接茬,可是静默,他居然静默无声。
“我也想的。”再度出声,他的声音已失去了刚才的热情,人也缓缓地坐在了菜园的畦边。妍不再出声,轻轻地走到他身侧,蹲下来。
她拂弯他方才递过来的那株草,轻轻地划着他交握的手背,一下,一下。良久,他接过那株草,回头冲她笑了一下,是妍看惯了的那种灿烂的笑容。
阳光,重又温暖地回到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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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时背对着我,我没有看到他的泪,但我感到了他的哭泣。我们更加熟识了之后,我陆续从他口中知道了他的事情。他是个宽容大度的男人,在他的口中,那些因无法忍受他苦行僧式考古工作以及他的清贫生活而离开他的女人都没有什么错,错的只是际遇与境遇。他说起过往的不愉快,从不会用罗生门式的方法叙述。他是那种男人,内心像棵树。”
这是妍在这个菜园里的结束语。她同我说这些的时候,菜园子早被俊后面的第三或是第四任守门人接管,园子已是名符其实的菜园,再也看不到妍口中提及的那些草。老实说,当时我听着妍说起那些草的时候,心里有向往也有失落。
“没见到你的那些孩子,是不是有点失落啊?”我冲着俊的背影问,一半是真想知道,一半是捉狭。
“嗯?”
他的背影顿了顿,复又舒展开。
“这你都知道啊?看来妍同你说了不少我的秘密。”他笑着回转身,没有我猜测的那种失落,倒是一派坦然。
“别总是拿腔捏调地不作正面回答,我又不是记者,不用顾忌。”我斜睨着他,撇撇嘴。
他还是笑。他总是那么爱笑,笑得让人一点脾气也没有。
“走吧。”他说。话音里好象有一种教人催眠的力量,真的,我虽然还想说什么,但大脑却已被脚步驱使。